正文  第58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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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蹲在木箱前,手指在铜锁上摩挲片刻,终于解开。
    霉味混着旧纸的气息涌出来,油布下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本医案,封皮是我前世亲手糊的蓝布,边角磨得发白。
    最上面那本右下角有茶渍,是去年给张阿婆开安胎方时泼的——原来都跟着我穿来了。
    翻到第三本,纸页簌簌响。
    我要找的不是治人的方子,是治山的。
    前世跟师父上终南山采首乌,他说过“山有五藏,水为脉,石为骨,土为肉,树为发”,当时只当趣闻记在批注里。
    我快速翻页,指节在某页停住——师父用朱砂笔写的:“若见山体崩裂如喉断,当以通冲脉之法,取生发之药为引,佐以地息共养。”
    我猛地直起腰,后腰撞在床沿上也不觉得疼。
    取过炭笔和粗麻纸,凭记忆画出青石坳的山势:东高西低,断喉岭恰在山脊最窄处,像人体颈侧的冲脉。
    山婆子说的乱坟岗在南坡,对应“郁结之络”,而当年战场的断肠坑……我笔尖顿住,那片凹地正对着村子的水井,可不就是“毒腑”?
    若冲脉崩了,毒腑的脏东西顺着脉络灌下来,青石坳的水脉就废了。
    “在看什么?”
    萧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晨露的凉。
    我转头,见他手里提着竹篮,里面是刚采的荠菜——今早我顺口说想包饺子。
    他头发上沾着松针,猎靴上的泥还没干,显然刚从后山回来。
    “治山的法子。”我把麻纸推过去,“需要埋药引桩,沿地脉走。”
    他俯身看画,指腹轻轻抚过断喉岭的标记:“要多少人?”
    “得找信得过的。”我想起山婆子说“记得的人太少”,“哑叔、小石头,还有老吴头。”
    萧珩没问为什么是老吴头,只把竹篮放在桌上:“我去叫人,晌午前到。”
    晌午的日头晒得窗纸发白时,堂屋挤了四个人。
    哑叔蹲在门槛上,手里转着他那串骨节分明的陷阱钩;小石头搬了条矮凳,膝盖上搁着个小布包,我瞥见里面露出半截炭笔——这孩子最近总跟着我学记方位;老吴头靠在门框上,瘸腿伸得老长,脚边摆着他那把生了锈的铁铲,鼻孔里直往外喷粗气:“大夫,你要给山扎针?”
    我没接话,从百草囊里摸出琉璃瓶。
    这瓶子是前世收的老物件,本装着野山参粉,今早用银针挑开囊底的藤纹,竟渗出团雾气——山婆子说“山记得的比人多”,原来都藏在百草囊的藤纹里。
    雾气在瓶中翻涌,渐渐凝成个光团。
    老吴头突然直起腰,铁铲“当啷”砸在地上。
    光团里有个光脚的小少年,背着个破布包,正往村外跑,后边追着几个举着扫帚的大人。
    那是老吴头,我在村志里见过——他十岁那年偷了地主家半块饼,被赶出青石坳。
    “你……你怎么……”老吴头的喉结动了动,瘸腿抖得厉害,“这是我娘塞给我的红薯干,在包袱最底下……”他突然蹲下,用满是老茧的手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呜咽声,“我以为没人记得了……”
    哑叔的陷阱钩“啪”地掉在地上。
    他比划着,我看懂了——他在问“我哥的事,也在里面?”
    我又倒出一瓶雾气。
    这次是个穿粗布短打的青年,蹲在灶台前擦猎刀,背后有个系着蓝布围裙的女人正往碗里舀姜汤:“阿珩说你爱喝辣的,我多放了姜。”那是哑叔的哥哥,三年前坠崖的猎手打虎。
    哑叔猛地站起来,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他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发疼,可手指在抖——他在比划“谢谢”。
    小石头凑过来,鼻尖几乎贴在瓶上:“我呢?我呢?”雾气翻涌,出现个更小的孩子,趴在药铺窗口看我称药,被我发现时摔了个屁股墩。
    我笑:“上个月你偷摘我药园的枸杞,记得?”
    “那回您没骂我!”小石头眼睛亮得像星子,“您说”小娃嘴馋不是错,但若偷了救命的药,就该打”!”
    老吴头抹了把脸,弯腰捡起铁铲:“啥时候动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挖两锹。”
    哑叔拍了拍他的背,又冲我比划“我探路”。
    萧珩已经起身去灶房,我听见他在跟小石头说:“去把我那捆麻绳扛来,断喉岭的坡陡。”
    我低头看琉璃瓶,雾气已经散了,瓶底沾着点金粉——是山的记忆,也是人心的重量。
    接下来七日,我们像给人治病似的治山。
    每日天不亮就出门。
    萧珩背着装药引丸的竹篓走在前头,他的猎叉换成了铁钎,专门探地下有没有碎石;哑叔踩着他的脚印,用陷阱钩挑开挡路的荆棘;小石头跟在我身边,怀里揣着我画的地脉图,每走半里就用炭笔在树干上做标记;老吴头落在最后,铁铲往地上一拄,活像个监工:“小苏大夫,这地儿对不对?”
    药引丸是我用九节人参的碎末、雪莲的绒毛,混着龙眠土搓的。
    龙眠土是百草囊底的陈土,我前世采药时在终南山挖的,据说能养地息。
    每颗药丸里还裹着片晒干的药引:黄柏叶通经络,防风穗散郁结,续断根接骨脉——像给人开方似的,君臣佐使分得清楚。
    埋第一颗药丸在“毒腑”断肠坑时,老吴头的铁铲刚挖到三尺深,土底下就渗出黑褐色的水,腥得人直犯恶心。
    我捏着药丸蹲下去,轻声说:“三十年前埋在这里的兵,头都朝着北方。他们的娘在等,他们的妻在等。”药丸入土的瞬间,黑水流突然变清了,混着点淡金色。
    第二颗在“郁结之络”乱坟岗。
    哑叔的陷阱钩挑出半截锈箭头,他盯着箭头看了半天,突然用袖子擦了擦,小心放进怀里。
    我蹲下来埋药丸:“打虎哥临终前说”替我看哑子娶媳妇”,他托梦给我了。”哑叔的肩膀抖了抖,转身时我看见他眼角发亮。
    到第七日,我们站在断喉岭的核心区。
    这里的土灰得像烧过的纸,别说草,连蚂蚁都看不见。
    萧珩的铁钎插下去,“当”地撞在石头上——底下全是碎石,是当年打仗炸崩的山骨。
    我摸出最后一颗药引丸,突然觉得腰间一震。
    百草囊里的金线缠上了我的手腕,烫得慌。
    我猛地想起山婆子给的枯叶,忙从衣襟里掏出来——叶上的金线正顺着我的指缝往地上钻。
    “苏辞?”萧珩的手搭在我后颈,“怎么了?”
    我蹲下去,把枯叶按在土上。
    金线“刷”地窜进土里,地底传来“咔嚓”一声,像琴弦崩断前的颤音。
    我咬了咬牙,从发间取下银针,在指尖划了道口子。
    血珠滴在药丸上,染红了雪莲的绒毛。
    “我不是这山的人,”我轻声说,把药丸按进土里,“但我是个大夫。山病了,我就得治。”
    血渗进土的瞬间,整座山都震了震。
    哑叔的陷阱钩当啷落地,小石头抓着我的袖子喊:“看!地缝里冒金光!”老吴头的铁铲掉在脚边,他跪下去,用手扒拉土——金光亮得刺眼,顺着断喉岭的裂痕往两边爬,像给山缝上了金线。
    夜里回村,我站在药园里。
    黄柏的叶子上,金线比前日粗了一倍,正顺着枝桠往断喉岭方向爬,像条活的经络。
    百草囊在腰间发烫,我摸了摸囊口,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滴在手背上——是颗半透明的花苞,花瓣上还沾着金粉,轻轻颤着,像在呼吸。
    “春汛还有七日。”萧珩从背后环住我,下巴搁在我肩窝,“断喉岭的灰脉浅了,我今早去看的。”
    我望着山的方向,那里有隐约的嗡鸣,像人的心跳。
    可乱坟岗的方向还浮着层薄雾,月光照上去,泛着青灰色——那是山的“郁结”还没散透。
    “明天去乱坟岗。”我转身抱他,“得把剩下的药引丸埋了。”
    他没说话,只是把我往怀里带了带。
    风里有股淡淡的药香,混着松针的清苦——是那朵花苞开了,在春寒里,先于所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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