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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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院外的吵嚷声惊醒的。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半句话:“再不去烧了那园子,咱们村要闹鬼!”我抓过外衣往身上套,赤脚踩在青石板上,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窜——这是入秋以来头场雾,生念园的雾已经连起七夜了。
推开门就见王婶攥着一把艾草,正往我院墙上贴。
见我出来,她手一抖,艾草掉在地上:“苏大夫,您、您昨夜没听见?那园子里有人哭!像老李家那早逝的媳妇,又像……”她喉结动了动,压低声音,“像三十年前战死的兵。”
我弯腰拾艾草,指尖触到草叶上的晨露。
前日替张猎户治刀伤时,他也说在园外听见马蹄声;昨日帮赵大娘煎安胎药,她儿子小栓子缩在门后,说看见雾里有穿铠甲的人。
这些我早有预料——山在吐念,那些被埋在泥土里的记忆,终于要见光了。
“苏大夫!”
小石头从巷口跑过来,裤腿沾着泥,手里攥着半截断枝:“里正带着人去生念园了!说要烧了那瓮,还说……”他喘得厉害,“还说您用妖法惑众!”
我心口一紧。
生念园那瓮装的是村民故去亲人的衣角、旧物,我埋的时候特意选了黄柏树下——那树根系发达,能护着瓮不被雨水冲散。
可现在……
“萧珩呢?”我扯了扯腰间的百草囊,藤纹贴着皮肤微微发烫。
“萧大哥早去了!”小石头抹把脸,“我看见他扛着猎叉站在坡下,里正的人要往上冲,他把猎叉往地上一戳,说”要烧园子,先踩着我尸首过”。”
我拔腿就跑。
青石坳的石板路被雾浸得滑溜溜的,我扶着墙拐过最后一道弯,生念园的竹篱笆已经近在眼前。
坡下聚了二十来号人,里正钱七涨红着脸,手里举着浸了油的火把:“萧珩,你护着个妖园做什么?前年村东头闹狐仙,不就是烧了草人才太平?”他身后几个青壮年举着柴刀,其中一个我认得,是王屠户的儿子阿牛,上月我还替他娘治过咳血。
萧珩背对着我站在坡上,猎叉斜插在土里。
他穿的是我新纳的粗布短打,后颈被晒得发红——定是天没亮就守在这里了。
听见钱七的话,他侧过半边脸,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石子:“苏大夫说那不是鬼,是……”他顿了顿,“是被忘了的人。”
“被忘了的人?”钱七嗤笑,“你当是过年供祖宗呢?”他挥火把,火星子溅在萧珩脚边的蒿草上,“再让开,连你一块儿烧!”
我踩着湿滑的土坡往上跑,裙角沾了泥也顾不上。
到坡顶时,萧珩刚好回头,他眼里的冷意像冰碴子,可看见我,那冰碴子“咔”地碎了,眉尾轻轻一松。
“都住手!”我站到园中央的青石板台上,怀里抱着那只陶瓮——这是我前夜从土里挖出来的,瓮身还沾着黄柏树的碎根。
人群静了一瞬。
钱七的火把举在半空,阿牛的柴刀垂了下去。
我摸着瓮上的纹路,能感觉到指尖下的温度——和昨夜百草囊震动时一样,带着点发烫的潮意。
“钱里正说要烧园驱邪。”我提高声音,风卷着雾扑在脸上,“那我问你们——三十年前战死的李铁柱,生前最爱吃什么?”
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李铁柱?早化成灰了吧?”
“他爱吃我娘腌的酸黄瓜。”我看向人群最后排的张婶,她是李铁柱的堂嫂,“那年他去参军,在我家院门口蹲了半晌,说”等打完仗回来,要吃三大碗酸黄瓜”。”张婶的手捂住嘴,指缝里漏出气声。
“赵猎户家的小女儿,五岁掉进后山溪里没的。”我转向赵猎户,他的脸瞬间白了,“她死前拽着你衣角说什么?”
赵猎户喉结动了动:“她说……她说爹的手好暖。”
“对,她说”爹的手好暖,比灶膛里的火还暖”。”我摸着瓮口的绢布,那是我用旧被面剪的,“你们烧草纸、送童偶,可这些,你们记得吗?”
钱七的火把晃了晃,火星子落进雾里,像被吞了似的没了踪影。
人群里有抽鼻子的声音,王屠户抹了把脸:“苏大夫,那……那雾里的影子,真是他们?”
我揭开瓮盖,混合着安息香、远志、合欢皮的药粉撒进雾里。
淡青色的雾突然翻涌起来,像被风卷起的云。
黄柏树下的药草先颤了——那是我开春种的防风,叶片上凝着水珠,水珠里浮起个佝偻的身影,正往陶壶里斟茶。
“是我家那口子!”张婶突然冲上来,踉跄着跪在防风旁,“他活着时就爱蹲在院里泡茶,说茶沫子像云!”
防风旁的雾更浓了。
我看见穿青布衫的青年从雾里走出来,肩扛竹篓,腰间别着采药刀——那是上个月刚摔下悬崖的周小哥。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周小哥的娘扑过去,手悬在雾上不敢碰:“阿成……你说要采够十斤黄精给我换头簪的……”
最震撼的是续断旁。
那株续断是我特意从后山移来的,治跌打损伤最是有效。
雾里蹲着个断腿的汉子,正笨拙地编草鞋,草绳在他指缝里穿梭,和老吴头屋里那堆没编完的草绳一个模样。
“哥!”
一声嘶吼撕裂雾色。
老吴头拄着拐挤到最前面,拐杖砸在石板上“咚咚”响。
他瘸了的右腿拖在后面,裤脚沾着泥,可眼睛亮得吓人:“是我哥!他断腿那年冬天,说要编双厚底草鞋,等我娶媳妇时穿……”他扑到续断旁,布满老茧的手悬在雾影上方,“哥,我没娶媳妇,可我把你那半间屋修好了,灶膛里的灰我天天扫……”
雾影里的人突然抬头。
我看见他笑了,和老吴头年轻时的笑一模一样——嘴角往下撇,左边有个酒窝。
“他们没走。”我放轻声音,雾里的影子跟着我的话音晃动,“只是没人记得他们爱吃酸黄瓜,爱编草鞋,爱摸爹的手。”我取出三块木牌,木牌上的字是小石头帮我刻的:李铁柱·酸黄瓜,周成·十斤黄精换头簪,吴大·给弟弟的草鞋。
“这些木牌,替你们记着。”我把木牌插在三株药草根下,“以后清明、中秋,来送碗酸黄瓜,摆双草鞋,比烧十堆草纸都强。”
小石头捧着我酿的杨梅酒跑过来,陶坛盖一掀,酸甜的酒香混着药雾散开。
我倒了三杯酒,一杯放在李铁柱牌前,一杯给周成,最后一杯在吴大跟前。
“他们不是鬼。”我端起自己那杯,敬向脚下的土地,“是被我们忘了的活人。”
风突然转了方向,雾里的影子慢慢淡去,可张婶还蹲在防风旁,轻轻摸着药草叶片:“阿成的竹篓,和这叶子的纹路好像。”周小哥的娘把那杯酒捧在手里,眼泪掉进去,溅起小水花。
萧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
他手里端着一杯酒,走向黄柏树。
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爹,娘,我把后屋的瓦修好了,今秋收的黄精能卖五两银子。”一滴泪砸进酒里,酒面荡开涟漪,雾里仿佛有两只手,轻轻接住了那杯酒。
夜里我没睡。
靠在门槛上看生念园,月光透过雾照在木牌上,能看见老吴头的影子——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蹲在续断旁,用破布擦木牌上的泥。
我白天看见钱七往木牌上泼了泥漆,现在老吴头正一点一点抠,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他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倒了杯酒放在牌前,又把那双没编完的草鞋摆好:“哥,我给你带了村东头的烧刀子,比当年你偷喝的那坛还烈。”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你放心,我天天来,给你编完这双鞋……”
我没上前。
山风卷着松涛吹过来,百草囊在腰间发烫。
我摸了摸囊口的藤纹,能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动——前日钻进囊里的金线,正绕着那三株灵芝的根慢慢爬,像在织网,又像在织脉。
次日清晨雾散了。
我去生念园,黄柏、防风、续断的叶片上都多了道金纹,在晨露里闪着光。
百草囊里,灵芝幼苗的根须竟长出细小的藤蔓,和囊壁的藤纹缠在一起,我用银针轻轻一挑,针身微微震颤,像有人在耳边说悄悄话。
“山记得的,比人多。”
沙哑的声音从园外传来。
我抬头,山婆子站在篱笆外,手里捏着片枯叶。
她的灰布衫沾着松针,脸上的皱纹里嵌着泥,可那片叶子在她手里,叶脉泛着金丝,和我掌心的金线一个颜色。
“但记得的人太少,它快撑不住了。”她把叶子放进我掌心,叶尖扎得我有点疼,“看那道岭。”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本该葱郁的山脊上,赫然有条灰黑的裂痕,像条死蛇趴在那里。
山婆子说那是“断喉岭”,三十年前的战场,尸体埋得太密,怨气渗进了山骨。
“若不养脉,明年春汛,山要吐毒。”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毒水冲下来,青石坳保不住。”
萧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他的手覆在我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枯叶传过来:“什么时候走?”
“等我翻出前世的医案。”我捏紧那片带金线的叶子,“山婆子说的断喉岭,我得查查医案里有没有治山伤的法子。”
他没说话,只是把我往怀里带了带。
风掀起他的衣角,我看见他腰间别着那把猎叉——还是昨夜挡在坡下的那把,叉尖沾着草屑,却被擦得发亮。
回屋时,我扫了眼床头的木箱。
那里面装着前世的医案,用防潮的油布裹着。
山婆子的话在耳边回响,我伸手摸了摸箱盖的铜锁——该翻开那些旧纸了,有些事,不仅要记起,还要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