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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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未褪,晨雾还裹着青石坳的山梁时,我就听见乱坟岗方向传来劈柴声。
萧珩往我手炉里添了块炭:“钱里正带着几个壮实汉子,抬了半车纸钱童偶。”他声音低,却像敲在我心上——昨日我站在坡上看那团青雾,细丝状的雾缕正绕着断喉岭方向游,像有根线牵着。
“去看看。”我把防风幼苗往怀里拢了拢,根须上缠着的半片龙眠土还沾着夜露。
这土是前日山婆子塞给我的,说“埋药得用山自己的骨头”,此刻触手温温的,倒像活物。
乱坟岗的焦土被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钱七正指挥人堆纸钱,红绸扎的童偶歪在土堆旁,纸衣上的金粉落了我鞋尖一点。
他抬头看见我,干笑两声:“苏大夫,这雾邪性得很,咱们按老例烧点纸,您看……”
“烧纸就能安魂?”我捏着防风苗的手紧了紧,“小石头的叔,活着时每月初一准背篓去后山采防风,换半袋盐米;哑叔的兄,跌断腿前最后挖的就是这味药——他们认的是药香,不是纸灰。”
人群静了一瞬。
小石头突然挤到前头,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叔常说防风叶子揉碎了擦蚊子包最管用!”哑叔站在他身后,喉结动了动,手慢慢抚上腰间那串磨得发亮的药锄——那是他哥哥留下的。
钱七的脸青了又白,举着的火折子抖了抖:“可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我蹲下去,把防风苗按进焦土,龙眠土混着新翻的泥,“您看这土,烧过纸钱的地方更板结,不如种点活物。山记得他们生前的样子,活人也该记。”
人群开始骚动。
王二婶抹着眼睛嘀咕:“我家那口子,死前头天还说要给娃栽两株防风当嫁妆……”李猎户挠着后脑勺,突然蹲下来帮我培土:“我来我来,这苗根浅,得把石头捡干净。”
钱七的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他盯着我脚下新栽的防风,又看看周围越聚越多的村民,张了张嘴没说话,最后跺跺脚:“随你们!出了事可别找我!”说罢带着人走了,踩得纸钱哗哗响。
夜里我翻出百草囊最底下的瓷罐。
罐口的封泥已经发黄,里面是半块千年灵芝磨的碎屑——这是前世师父临终前塞给我的,说“留着救命”。
可此刻乱坟岗的雾在窗纸上投下青影,我摸着囊壁上的金线纹路,突然想起山婆子说的“山的郁结,得用活的念想解”。
“对不住了,师父。”我对着瓷罐轻声说,倒出小半把碎屑,混进三株新栽的药草根土。
指尖触到泥土时,金线突然从囊口钻出来,顺着我的手腕爬进土里,像在引路。
子时三刻,我被一阵山谣惊醒。
那调子走了调,却熟得很——是小石头的叔,他生前总哼这曲儿哄孙子。
我披衣出门,月光把药园照得透亮,防风叶尖凝着层薄雾,雾里模模糊糊立着个跛脚汉子,正蹲在苗边用草茎编蚂蚱。
“小石头他娘!”另一个声音从黄柏树后传来。
我转头,看见个老妇人正用枯枝拨弄火堆,锅里飘出野菜粥的香——萧珩说过,这是他娘生前最常做的饭。
他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猎刀垂在脚边,肩头微微发颤。
“珩哥。”我轻轻碰他手背。
他喉结动了动,伸手碰向那团雾,指尖穿过去,又慢慢蜷起来,像要抓住什么。
后半夜起了风。
我裹紧棉袄往回走,路过续断丛时,听见低低的呜咽。
借着月光,我看见老吴头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泥,肩膀抖得像筛糠。
续断叶尖的雾里,有个男人正笨拙地编草鞋,嘴里念叨:“老七,等我编完这双,就给你娶媳妇……”那是老吴头亲哥的声音,我在他藏了二十年的破布包里见过这双草鞋的样子。
我没惊动他,悄悄退到院门口。
风卷着药香扑过来,混着老吴头压抑的哭声,像山在叹气。
次日清晨,我端着早饭出门,正撞见老吴头拄着拐在药园里打转。
他手里攥着块破布,正一遍遍地擦木牌上的黑漆——那是他前晚泼的,说“这些野鬼不配立碑”。
此刻木牌上的字露出来,歪歪扭扭写着“吴大柱之位”,他边擦边嘟囔:“哥,我给你换个干净名字,再刻深点,雨打不烂……”
我没说话,把粥碗放在石桌上。
老吴头抬头看见我,抹了把脸,声音哑得像砂纸:“那……那苗,我帮着浇水。”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
我把小石头、哑叔和萧珩叫到药园,蹲在新立的木牌前画图纸:“清明前要给战死者迁骨立碑,可村里银钱不够。”
“那咋办?”小石头急得直搓手。
我指了指抽新叶的防风:“药换碑。把生念园的药材做成安魂香,每包附张生平小笺——张大山善制陷兔夹,李阿婆会腌酸梅,这些都写上去。”
起初村民将信将疑。
直到王二婶哭着来敲我家门:“昨儿烧了香,梦见他说脚冷,今早我翻箱底,真找出双没纳完的棉鞋!”
再后来,李猎户扛着块青石板来:“这碑我捐的,刻名字的地方留大点!”钱七背着手转了两圈,咳了两声:“祠堂外那片地空着也是空着,立碑吧。”
最后一块碑落成那晚,我蹲在灶前添柴火。
突然腰间一震,百草囊烫得慌。
我手忙脚乱掏出来,囊底那包陈年药渣正微微鼓动,藤纹游走如活物。
“这是……”我颤抖着掀开布包,三株半寸高的灵芝幼苗破渣而出,茎白如玉,顶泛金光。
更奇的是,每株根部都缠着一丝极细的金线,顺着囊壁纹路往地下钻,像山的血脉。
我猛地想起山婆子的话:“山记得的,比人多。”手指抚过幼苗,轻声道:“原来不是我在养它——是它,借我的手,把自己拼回来。”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沙沙”声。
我跑出去看,月光下,生念园里所有药草的叶片都在轻颤,雾影们齐齐转向百草囊方向,像在叩首。
风里的药香更浓了,混着松针的清苦,裹着点说不出的甜。
清明前五日的天光透过窗纸时,我正蹲在生念园里给黄柏松土。
指尖触到泥土里若有若无的金线,抬头便见山梁上的雾散得干干净净,连风里都带着点甜。
黄柏的新叶在晨露里发亮,叶尖凝着的水珠,倒映着远处新立的碑群,像撒了把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