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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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决绝压入心底,目光落在眼前来之不易的雪莲与血竭上。
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我将它们精准地一分为三。
第一份,我以最精细的手法炮制,将其与早已备好的辅药混合,熬成一锅浓稠的救命汤剂。
药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疫所,那些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重症村民,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希望的微光。
看着他们一勺勺喝下,苍白的面色泛起一丝血色,我的心也随之安定了一分。
这是生机,是此刻最不容有失的根基。
第二份,我将其置于石臼中,用尽全身力气反复研磨,直至化为最细腻的粉末。
寻常药粉遇潮即毁,但我有我的办法。
我取出一个特制的牛皮小瓶,瓶**用蜂蜡反复涂抹了数层,隔绝水汽的效果堪称一流。
将药粉小心翼翼地尽数倒入,再用蜡丸封口,最后才将这枚小瓶沉入我那百草囊最深、最隐秘的夹层里。
这是盾甲,是为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比瘟疫更险恶的局面所留下的最后底牌。
而最后一份,也是最大的一份,我的处理方式却让所有旁观者都瞪大了眼睛。
我没有炮制,也没有研磨,而是直接用手掌将其碾碎,与早已备好的黄泥和水,粗暴地混合在一起。
黏稠的药泥在我手中不断揉捏,最终被我搓成了一枚枚拇指大小、毫不起眼的泥丸子。
这些泥丸子表面粗糙,甚至还带着草药的碎渣,看上去比路边的石子还要普通。
我召集了村中十户联保的主事,他们大多是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为首的便是老**。
我将这些泥丸子郑重地分发到他们手中。
老**捧着那枚尚带着我体温的泥丸,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那只饱经风霜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筛子:“苏……苏大夫,这……这是何意?此物非药,我们……我们拿着有何用?”
我迎着他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此非药,是信。是我苏辞,给全村人留下的一份信物。诸位听好,若有一日,我苏辞遭遇不测,这疫所被毁,药田被焚,你们便立刻持此泥丸,去村后的温棚。这泥丸中的气味,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药犬才能闻出,但你们不必。你们只需认准我墙上画着的三种药苗:黄连、苦参、地黄。”
我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然后,就按照我刻在墙上的口诀去采、去晒、去存。记住,哪怕只剩下一株,也要把种子留下来!”
老**猛地一颤,手里的泥丸差点脱手飞出。
他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嘴唇哆嗦着,说出了一句让我都为之动容的话:“你……你这是要把自己的命,种进这片土里啊!”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环视着一张张惊愕而感动的脸:“药可以被抢走,田可以被烧毁,但只要知识还在你们脑子里,只要这根还在土里,待到春风吹起,它便能再次萌发!”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不再言语,只是将那枚小小的泥丸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攥住的是全村人未来的命脉。
紧接着,我召集了所有愿意跟我学医的学徒,无论男女老少,在疫所那简陋的旧棚前,举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传苗礼”。
陈阿禾、小石头,还有另外两名最勤奋的少年站在最前排。
我将四株由他们亲手培育、长势最好的药苗递到他们手中。
“陈阿禾,你得黄连。其性大苦大寒,能清热燥湿,泻火解毒,是为药中君子,须以正心持之。”
“小石头,你得贯众。其根如鳞,能杀虫解毒,最克蛇虺,是为守护之盾,须以勇力护之。”
另外两名少年,也分别得到了苍术与艾草,各有其用,各有其道。
我转身面向所有人,拿起一根炭笔,在身后的木板上奋笔疾书,写下《种药三章》。
“一曰识土,辨其酸碱燥湿,因地制宜,方能根深叶茂。”
“二曰守时,察其四时节气,不违天和,方能得其药性。”
“三曰存种!”我加重了语气,用炭笔在木板上戳出一个深坑,“我令:从此以后,我活人村每户人家,凡种药者,必须留下三成苗根不挖!待秋后晒干,存于家中最高、最干燥之处,以防洪水或人为毁坏!此为铁律,违者,逐出活人村!”
话音刚落,那些妇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旧布袋、破陶罐,甚至还有用藤条编的小篮子,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眼神炽热地喊着:“苏大夫,给我一株!”“俺家屋后有块向阳地,给俺一株!”
那一夜,活人村十七户人家的屋顶上,都亮起了彻夜不熄的油灯。
灯光下,是一个个小心翼翼守护着一株小小药苗的身影。
那连绵的灯火,如星辰落于人间,也像一道道永不屈服的目光,刺破了沉沉的黑夜。
安宁是短暂的。
阿篾的身影如鬼魅般从夜色中潜回,他带来的消息让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狂风吹得摇曳不定。
“白使回坛后,因”药未得,反失试药人”而遭受重责。青蚨会的”蛇首”震怒,已下死令,命座下”三使齐出,焚屋夺囊”!”
“三使齐出……”我心中一凛。
青蚨会等级森严,白使之上,尚有青、赤、玄三使,每一个都是心狠手辣、身手诡谲之辈。
他们三人联手,这小小的活人村,恐怕连一炷香都撑不住。
然而,我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
我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将药棚内所有药材的品类、数量、产地、药性,详详细细地抄写了三份清单。
第一份,我用油布包好,趁着夜色沉入了村口的老井井底。
第二份,我借着查看村中废弃宗祠的由头,将其藏在了大殿正梁的榫卯结构深处。
而最后一份,我亲手交给了陈阿禾。
“阿禾,”我凝视着她清澈而坚毅的眼睛,“你听好。若你看到有黑衣佩蛇形令牌的人大举入村,不要犹豫,立刻带着小石头他们,从后山那条最隐秘的猎道上鹰嘴崖。到了崖顶,就把这份单子打开,照着上面的字,大声念出来!”
小石头就在一旁,闻言满脸不解地挠了挠头:“师父,念给谁听啊?山顶上除了山风,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将目光投向远方被夜色笼罩的层层山峦,声音低沉而悠远:“风,会把话,吹给该听的人听。”
山雨欲来风满楼。
预兆在三日后清晨出现。
巡山的萧珩面色凝重地回来,他在村后温棚附近的山路上,发现了数道深浅不一的新鲜脚印,方向直指我们最核心的药材基地。
他没有打草惊蛇,反而按照我的吩咐,在温棚外围的必经之路上,不动声色地布下了一张用带刺藤蔓编织的软网。
又在四周的泥土里,撒上了大量混合了辣椒粉与艾草灰的驱虫土。
这是我前世的知识,这种刺激性的复合气味,能够极大地干扰追踪犬的嗅觉,让它们变成瞎子和聋子。
是夜,风声鹤唳,虫鸣噤声。
三道快如鬼魅的黑影,借着夜幕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温棚之外。
其中一人显然是探路的先锋,脚下一绊,猝不及防地踩进了藤网之中。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呼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那人反应极快,瞬间拧身挣脱,但锋利的藤刺已经划破了他的衣袖,在网上留下了一小块黑色的布条。
三人不敢久留,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我从藏身处走出,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下那块布条。
回到屋里,我将其浸入早已备好的一碗特制药水(用紫草和石灰水调配而成)中。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在原本平平无奇的布纹之间,竟缓缓浮现出一条淡淡的、由无数细小丝线织成的蛇形暗印!
果然是他们!而且是青蚨会高层才能使用的特制衣料!
天刚蒙蒙亮,我将那块布条与一株包裹完好的黄连药苗,一同交到了早已等候的陈阿禾手中。
“阿禾,时候到了。你立刻带上小石头和其他四个最机灵的学徒,走那条旧猎道,去北岭张猎户家。若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师父说,黄连怕涝,要移到高岗上去种”。”
这自然是借口。
我是在借机将我最核心的弟子,将活人村未来的希望,先行转移出去。
陈阿禾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个字,带着孩子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后山的晨雾之中。
萧珩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屋脊之上,如一尊沉默的雕像,眺望着远方翻涌的山雾,他的声音顺着风飘下来:“他们很快会再来,而且是倾巢而出。”
我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往灶膛里添了一把干柴。
烈火熊熊燃起,火光映着我有些疲惫却无比坚定的脸。
“来吧。”我低声说道,仿佛在对那无尽的黑暗宣战,“这一次,我不再藏药,也不再躲闪。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着,这小小的活-人-村,是怎么用一根小小的药苗,活成一片烧不尽、砍不绝的林子!”
风,毫无征兆地从山口灌了进来,吹得灶膛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奏响序曲。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百草囊,囊中,那瓶珍贵的医用酒精,在火光的映照下,只剩下最后一指不到的液面。
它像一滴即将燃尽的血,也像一粒,在风暴来临前,始终未曾熄灭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