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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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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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触碰到夹层边缘的粗糙布料,我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随之沉底。
我没有立刻抽出,而是用指腹细细摩挲着那块残存的血竭,感受着它不规则的断口。
那是一种被利器小心翼翼切割后的触感,精准而贪婪。
深吸一口气,我将那块仅有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碎片取出,置于摇曳的油灯之下。
灯火映照下,边缘处几道细微的刮痕清晰可见,像是被极薄的刀片,贴着边缘,小心翼翼地取走了绝大部分。
盗走它的人手法很稳,也很懂行,知道这东西的价值,不愿损耗分毫。
我缓缓闭上双眼,前日讲课时的情景如画卷般在脑海中展开。
陈阿禾那孩子,正襟危坐,手中的炭笔在草纸上奋笔疾书,生怕漏掉一个字;小石头年纪最小,个头不够,踮着脚尖扒着桌沿,一脸好奇地张望着我手中的药材;药棚门口,老**懒洋洋地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老旱烟,烟雾缭绕中,神情一如既往的漠然。
一幕幕闪过,最后定格在一张年轻而沉默的脸上。
阿篾。
我记得,在我讲解血竭的功效时,他负责给大家传递新削的炭条。
当他走到我面前时,他始终低着头,我只看到他乌黑的发顶和微微发颤的袖口。
那颤抖很轻微,若非我当时离得极近,几乎无法察觉。
原来如此。
我没有声张。
第二天清晨的例行晨课上,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那个专门存放贵重药材的百草囊,故意让他们看到那个空了大半的夹层。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血竭乃活血圣药,极为贵重。如今囊中仅余不足一钱,此后,若非遇到大出血、血崩不止的危急重症,一概不得轻用。”
学徒们纷纷躬身应是,神色皆是理所当然的凝重。
我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里那个扫地的身影。
阿篾握着扫帚的手,在那一瞬间,停顿了。
仅仅是一瞬,快得仿佛错觉,但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鱼儿,已经开始闻到饵料的腥味了。
三天后,机会来了。
村西王寡妇家的小儿子突发高烧,持续不退,甚至嘴唇干裂,渗出血丝。
我上门诊治,断为“热毒炽盛,迫血妄行”,此症凶险,必须用微量血竭来固守经络,引血归经。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药棚。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地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药匣,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上面用朱砂写着“血竭”二字。
我将纸包打开,把里面暗红色的粉末倒出少许,对众人道:“此乃最后的血竭,研磨成粉,以求药效尽发。阿禾,你来煎药,记住,三碗水煎至一碗,文火慢熬,全程不得离人。”
陈阿禾恭敬地接过药碗,一脸肃穆。
他当然不知道,那包所谓的“血竭粉”,不过是我用研得极细的红赭石粉,混入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真品调色而成,无论是颜色还是质地,都足以以假乱真。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我没有睡,只是静静地坐在内堂擦拭着我的银针。
萧珩如一尊雕塑,侍立在我身后,气息沉稳如山。
我低声对他说了几句,他点点头,身形一闪,便融入了窗外的黑暗。
而我则让小石头那个机灵鬼,悄悄地伏在药棚后窗下方的草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子时刚过,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进了药棚的后窗。
那人动作极快,落地无声,目标明确,直奔那个存放贵重药材的药匣。
他显然以为所有人都被王寡妇家的事吸引了注意力,却不知,他自己才是今晚真正的主角。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药匣铜锁的瞬间,一道劲风从他身后袭来。
那黑影反应也是极快,猛地缩身,惊觉有诈,转身便要破窗而逃。
然而,他快,萧珩更快。
一道早已备好的绳套,精准地从阴影中飞出,不偏不倚,牢牢套住了他的脚踝。
黑影只觉脚下一紧,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被一股巨力向后猛地一拖,重重摔倒在地。
火光亮起,映出了那张惊恐万分的脸。正是阿篾。
他被拖拽到堂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脸上涕泪横流,早已没了平日的沉默寡言。
“先生,我错了!先生饶命!”他不住地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是我娘……我娘她咳血已经半个多月了,镇上的郎中说,她那是肺痨晚期,若没有血竭吊着命,恐怕活不过这个秋天……是他们,是他们找到了我,说只要我能拿到先生的药,他们就答应救我娘的命!我真的只是想取一点药粉,我没想偷那么多的……”
他的哭喊声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充满了绝望。
我沉默地看着他,良久,久到他自己都因为恐惧而停止了哭泣,只是浑身发抖。
终于,我转过身,从身后的百草囊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放在他面前。
“这里面是我新配的止咳合剂,专治肺痨咳血。每日两勺,用温水送服。你娘若是还活着,十日之内,当可见好转。”
阿篾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我没有理会他的神情,又从夹层里,取出了那半钱真正的血竭,放在瓷瓶旁边。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这药金贵,它的价值,不在于救一个人,而在于能防住上百人的窥伺。你要拿,可以,我给你。”
我俯下身,一字一句地盯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刺入他的灵魂深处,“但要用你的命来换。从今夜起,你就是我插在他们喉咙里的一根刺。他们让你送什么假信,你就送。每次接头,你都要记下对方说的每一个字,来的方向,穿的什么鞋,留下什么印记。若有半句虚言,或者一丝差错,我不仅会让你娘的药断掉,我还会亲手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阿篾含着泪,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嘶哑:“先生大恩,阿篾……阿篾万死不辞!”
第二天,他按照我的指示,将一包掺了更多红赭石的“血竭残粉”,带到了村外的乱石岗。
当晚,我与萧珩便如幽灵般,潜伏在乱石岗上方的一处山崖。
月光下,我们清晰地看到,来接头的并非之前那个地痞,而是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袍人,脸上蒙着面巾,看不清容貌。
他腰间没有陆九袋那种装满杂物的袋子,却佩戴着一枚古朴的铜蛇令牌。
那令牌上的蛇,蛇首朝上,透着一股比陆九袋更森然、更古老的气息。
那人接过药粉,只在鼻尖嗅了嗅,便冷哼一声,随手将药粉洒在地上:“赝品。看来,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查什么了。”
他并未发怒,反而像是确认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卷小小的竹简,对着身后的黑暗低声说道:“上令已下,”青蚨三使”不日将至。一,彻查秘药之源;二,不惜代价夺取秘方;三,清村立规,此地,当为我等所用。”
“青蚨三使?”萧珩在我身边,气息微微一沉,杀气毕露,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我立刻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对他微微摇头。
风声太大,此刻出手,只会惊了林中的鸟,却抓不到那只躲在暗处的蝉。
回到药棚,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沉默地走到药柜前,取出那最后半朵千年灵芝。
灯火下,它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光晕,药香沁人心脾。
我用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将它切成了八片。
一片,我放入药柜最显眼的明格中,与一些寻常药材混在一起。
三片,我带着萧珩,悄悄来到后院的温棚,将其深埋在培育珍稀草药的沃土之下。
最后四片,我用油布和蜂蜡将它们层层包裹,封入一个小小的陶瓮,亲手沉入了后院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之中。
做完这一切,我对萧珩低语:“他们要信”我手中有秘药”,但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秘药已将尽”。真真假假,才能让他们投鼠忌器。”
随后,我将陈阿禾与小石头叫到灯下,铺开一卷崭新的草纸,将我默写出的《湿瘟辨治十法》手稿递给他们。
“从今夜起,你们二人轮流抄录此书,务必一字不差。记住,若我遭遇不测,药,可以被耗尽,但这救人的法子,绝不能断绝!”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但见我神情凝重,都重重地点了点头,埋头开始誊抄。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绵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和屋瓦。
井底深处,那个小小的陶瓮,正静静地沉落,穿过冰冷的井水,像一颗坠入无尽深渊的星辰,藏起了我最后的底牌。
雨声渐大,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
敌人要来寻宝,要来夺方。
我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们想要线索?
好,我便给他们一条线索,一条用七分真三分假编织起来的,通往我为他们准备好的地狱的路径。
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方刚刚研好的墨,以及旁边一叠空白的信纸上。
是时候,写一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