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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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目光从连绵的远山收回,落在那六垄刚刚翻整好的药田上。
    这片曾经无人问津的荒地,如今承载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山村,最原始、也最沉重的希望。
    春分刚过,料峭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泥土的气息却带着一股解冻后的新生味道。
    我从随身的百草囊中,小心翼翼地捧出最后一批九节人参种。
    这些种子在前世,是连皇室贡品都难得一见的珍稀之物,如今,它们是我撬动这片贫瘠土地的最后杠杆。
    我蹲下身,将那细如发丝的根芽一棵棵埋入垄沟,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初生的婴儿。
    老张就蹲在我旁边,他那双常年握锄头的手布满了老茧,此刻却紧张地攥着衣角。
    他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那些珍贵的根芽,嘴唇翕动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师父,这……这可都是宝啊。要是半夜被人摸过来偷挖了……”
    他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在这片穷得只剩下嶙峋石头的山里,一根能换几斤粗粮的草药,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最后一棵参种种下,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目光越过药田,望向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崎岖山道。
    “所以,我们得立个规矩。”我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我转身从背篓里取出早已备好的三份手写契约。
    白纸黑字,是用最浓的锅底灰调和的墨写就,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容更改的郑重。
    “共耕共收,药成之后,医舍取七成,耕者取三成。但有违约,私自动用、贩卖药田一草一木者,永世不得再入我医舍求医问药。”
    我将契约递给老张,还有闻讯赶来的周老五。
    周老五是村里有名的刺头,也是个精明的猎户,脑子活络,但手脚也总是不那么干净。
    他接过契约,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完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直咂嘴:“苏先生,你这算盘打得精。三七分,我们出死力气,你动动嘴皮子就拿大头。再说了,人心隔肚皮,你就不怕我到时候看收成好,卷了药材直接跑路?这山高皇帝远的,你上哪儿找我去?”
    我笑了,迎着他探究的目光,平静地说道:“周老五,你这人贪利去年秋天,你卖给村里王大婶一张狼皮,多收了她两文钱,第二天一早,你又把钱给她送了回去。我说得对不对?”
    周老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惊讶。
    他没想到这等小事,我竟然也知道。
    我继续道:“我相信你这个人,更相信这山里的人,心里还存着一份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药,是救命的,更是给大伙儿挣一条活路的。谁要是断了这条路,那就是断了所有人的念想。我相信,没人会做这个千古罪人。”
    我的话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周老五的心坎上。
    他挠着乱蓬蓬的头发,低头看着那份契约,又抬头看看我,眼神变了又变。
    半晌,他狠狠一咬牙,抓过我准备好的印泥,将自己粗糙的大拇指用力按了下去,留下一个深红的指印。
    “干了!我周老五这辈子还没干过这么敞亮的事!就信你一回!”
    老张见状,二话不说,也跟着按下了手印。
    他信的不是契约,而是我。
    小石头踮着脚,仰着满是崇拜的小脸,也要伸手去按。
    我笑着拉过他的小手,在他胖乎乎的掌心仔细涂上印泥,然后轻轻按在契约的角落。
    “你这个,不算数。”我揉了揉他的脑袋,“这叫”预备徒弟”的信物,等你长大了,能扛起锄头了,再来签一份新的。”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咧嘴笑,把印着红泥的小手当宝贝一样看着,仿佛那是什么至高无上的荣耀。
    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的萧珩,在这时默默地走了过来。
    他从地上捡起一截被风刮断的山榆木,抽出身上的短刀,在契约的背面,用一种沉稳而有力的笔法,一笔一划地刻下一个深刻的“守”字。
    刻完,他走到田头,将那块带着字的木头,紧紧地嵌入一块巨大的岩石缝隙中,稳如磐石。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过头,低沉的嗓音像是从胸腔里共鸣出来:“我守着这片地,也守着你们立下的规矩。”
    那一刻,我的心头猛地一颤。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风雪夜里,我为他妻子接生时,那个初生女婴手腕上,那个与药草形状如出一辙的青色胎记。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在那里,也有一道多年前采药时不慎留下的月牙形伤疤。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我们这些原本毫不相干的命运,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他守的,又何止是这片地。
    仅仅三日后,奇迹便发生了。
    第一批种下的黄精苗,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那一点点嫩绿,细得像针尖,却带着一股刺破一切的顽强生命力。
    从那天起,小石头就成了我专属的报喜鸟。
    “师父!师父!第三垄冒了七颗芽!”
    “第五垄的那棵柴胡苗长歪了,我用小树枝给它扶正了!”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他清脆的童音便会准时在医舍门口响起。
    我一边听着他的汇报,一边在医案的背面,详细记录下每一垄药田的生长日志。
    这不仅是草药的成长记录,更是这个山村希望的刻度。
    一次记录时,我顺手整理百草囊,才发现里面曾经满满当当的珍稀药种,如今只剩下不到半包了。
    若是从前,我或许会感到一丝焦虑,但现在,我只是平静地将囊口合上。
    真正的改变,已经开始。
    又过了几日,一个深夜,山风骤起,原本挂着几颗疏星的夜空,转眼间就被厚重的乌云压得密不透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我正在屋里收拾白天出诊用的药箱,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披上蓑衣,从隔壁的柴房里走了出来。
    是萧珩。
    他一言不发,背起一个空竹篓,扛起一把锄头,径直走向药田的方向。
    “这么晚了,你去做什么?”我追到屋檐下,大声问道。
    “要下雨了。”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却异常坚定,头也未回,“新苗子娇贵,怕涝。我去挖几条排水沟。”
    我站在屋檐下,没有再跟上去。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他沉默的背影。
    在那一刹那的光亮中,我看见他弯下腰,挥动锄头,一下,又一下,动作沉稳而有力,像是在与即将来临的暴雨赛跑。
    那一瞬间,我忽然彻底明白了。
    我带来的,从来不仅仅是几包种子,几张药方。
    我带来的是一种可能性,一种他们从未敢想过的希望。
    而萧珩,他用最沉默、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的,也不仅仅是这几垄珍贵的药苗,而是我们所有人一起许下的那个,要“让山里人活得有尊严”的诺言。
    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砸在屋檐上,溅起一串串水花。
    我没有再看,转身回到屋内。
    我走到药架最顶层,取下了那最后一坛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千年雪莲酒。
    我将酒坛轻轻地放在医舍的旧木桌案上,坛身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这一坛酒,不为疗伤,不为待客。
    它只为祭奠。
    祭奠那个终于被我亲手在这异世他乡,一点一滴重新建立起来的,滚烫的人间烟火。
    风雨持续了一整夜,第二天却是个难得的晴天。
    阳光洗过,药田里的嫩苗们非但没有被摧残,反而因为雨水的滋润,愈发显得精神抖擞,绿得发亮。
    之后接连数日,都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山里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那种古老而宁静的节奏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清明过后,山间的杜鹃开得漫山遍野,红得像火。
    村里的人们脸上,也渐渐多了些许久未见的安稳笑意。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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