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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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发出的“沙沙”声,与我心中擂动的鼓点混杂在一起。
    小石头那双清澈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我,里面盛满了孩童最纯粹的困惑与希冀。
    他问的不是山洪,而是挣扎,是生死之间那一口不肯咽下的气。
    我放下手中的药碾,掌心沾染的药粉带着一丝苦涩的清香。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
    “是,”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坚定,“他们一定挣扎过。就像这柴胡的根,为了汲取多一分的水土,拼命地往深处、往远处扎。你的爹娘,他们为了能再看你一眼,也一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所以,你不是被抛下的,你是他们用尽力气推上岸的希望。”
    小石头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紧紧咬着嘴唇,豆大的泪珠却不听话地滚落,砸在画了一半的柴胡根须图上,晕开一团墨迹。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用那只握着炭笔的小手,死死地攥住了我的衣角。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轻拍着他微微耸动的后背。
    有些伤痛,言语是苍白的,唯有陪伴,能让寒夜不那么漫长。
    就在这时,西厢房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夹杂着雪后松木清香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桌上的烛火一阵摇曳。
    萧珩走了进来,他似乎刚从外面巡山回来,肩头还带着未化的霜气。
    他肩上搭着一条新缝制的厚棉毯,针脚虽然粗疏,但看得出缝制者的用心。
    “夜深了,别熬坏了眼睛。”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仿佛能抚平人心底的焦躁。
    他径直走到小石头身边,将那条温暖的棉毯严严实实地披在了小石头单薄的肩上。
    小石头仰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含糊地叫了声:“萧大哥。”
    萧珩嗯了一声,像是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递到小石头面前:“陈伯炒的松子,睡前吃几颗,他说补脑子。”
    热乎乎的松子香味驱散了空气中的一丝悲戚,小石头终于破涕为笑,小心翼翼地接过油纸包,捏起一颗放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过冬的仓鼠。
    我的目光却落在了萧珩垂下的右手上。
    他的袖口,有一道被利器划破的口子,边缘沁出了一圈暗红的血迹,在深色的粗布衣袖上并不起眼,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你的手怎么了?”我站起身,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萧珩下意识地将手往身后缩了缩,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没事,夜里巡药田,赶了头不长眼的野猪,不小心蹭了一下。”
    “蹭了一下?”我一步上前,不容分说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袖子猛地向上卷起。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出现在他结实的小臂上,皮肉翻卷,正是野猪獠牙的杰作。
    伤口周围已经简单处理过,撒了些止血的草药灰,但显然处理得相当潦草。
    我的心猛地一沉,怒火夹杂着后怕涌了上来:“这就是你说的蹭了一下?要是伤了筋骨怎么办!为什么不说?”
    “伤在背后,不碍事。”萧珩试图把手抽回去,语气里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倒是你,白天在村口说了那番话,夜里睡得安稳?”
    他指的是我今天拒绝为村长的侄子治“富贵病”,反而揭穿他不过是纵欲过度,并扬言我的医舍只救急、不救懒的事。
    这番话,无疑是得罪了村里最有权势的人。
    我拉着他走到药柜前,取出一瓶最烈的药酒和金疮药,头也不抬地用镊子夹起棉球,声音却低了下去:“比从前安稳。”
    烈酒触碰到伤口的瞬间,萧珩的身体猛地绷紧,却硬是没吭一声。
    我能感觉到他手臂上贲张的肌肉,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我一边为他清洗伤口,一边轻声说:“从前,我怕他们回来。现在——”
    我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滞,抬眼看向他。
    烛光下,他深邃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里面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现在,我怕他们不来。”
    话音落下,我低下头,将上好的金疮药细细地敷在他的伤口上。
    我怕他们不来,因为那意味着我连复仇的机会都没有。
    我怕他们不来,因为那意味着我将永远活在这无休止的等待与恐惧之中。
    而如今,有了小石头,有了萧珩,有了这间小小的医舍,我第一次觉得,我不是在孤军奋战。
    我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这让我不再只是被动地等待,而是开始渴望主动出击。
    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是老张。
    他手里抱着一大捆新晒干的药材,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身子,见我们都在,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局促的笑:“苏大夫,新晒的白术,您瞧瞧?”
    他看到萧珩手臂上的伤,吓了一跳,但没敢多问。
    将药材在角落里放好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了片刻,搓着手,搬了个小凳子在门口坐下。
    “师父,”他鼓足勇气,望向我,“我……我能在这儿旁听吗?我不识字,但我记性好,您讲什么,我听着就行。”
    我看了他一眼,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中年汉子,眼中此刻闪烁着的是求知的火光。
    我点了点头,萧珩也处理好了伤口,默默地坐到了一旁,拿起一本兵书翻看,却明显分了一丝心神在听。
    我便从小石头刚才卡住的地方讲起,从“四气五味”讲到药性归经。
    小石头听得入神,老张更是恨不得把耳朵竖起来,不时在一张捡来的破油纸上,用烧黑的木炭画下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
    当我讲到“甘能缓急”,意指甘味的药材能缓和病痛的急症时,一直沉默的老张忽然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睛,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我娘……我娘临走前,就是疼得在床上打滚,”他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大夫说是急症,开了方子,可药铺太远,等我抓药回来,人已经……已经凉了。我要是早懂这些,哪怕早懂一点点,知道哪种路边的草能缓一缓她的疼……”
    他说不下去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停顿了片刻,从药柜最下面一层,抽出一本封皮已经磨损的《简易方集》,递到他面前。
    “死者已矣,生者可追。”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从明天起,你带两个新来的学徒,每日认五味药,抄一方剂。我不要求你悬壶济世,但至少,要让你身边的人,不再重蹈覆辙。”
    老张愣愣地看着那本书,仿佛看到的不是一本破旧的医书,而是救赎的希望。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郑重地揣进怀里,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透,周老五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他一脸兴奋,咧着大嘴,露出两排被烟草熏黄的牙。
    “苏大夫!好消息!”他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激动,“石岭沟那个难产的婆娘,给她接生的接生婆醒了!逢人就说,是梦里有个穿白衣的神仙郎中指点她,才救下了那对双胞胎!嘿,你这名气,可算是传出山坳了!”
    他凑得更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隔壁三河村的里正托我来问,他家儿子得了痨病,咳得快没气了,请了好多郎中都没用。他们听说了你的事,愿意出五钱银子,请你去瞧瞧!”
    五钱银子,对这山里人来说,几乎是半年的嚼用了。
    我却没理会他说的银子,只是平静地问:“他们可带了诊礼来?”
    周老五一愣,随即拍了下大腿:“带了带了!半斤陈皮,三两上好的蜂蜜!都在我车上呢!”
    我摇了摇头。
    “不够。”
    周老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啊?这……这还不够?”
    “要治痨病,非百部、白及、川贝这几味主药不可。你回去告诉他们——”我转过身,开始整理今天要炮制的药材,声音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我可以去,但药,必须按我的方子备齐。差一味,都是拿人命开玩笑,神仙也救不了。”
    周老五带着我的话,满脸困惑地走了。
    我知道,我的要求近乎苛刻,对于一个贫病交加的家庭来说,凑齐这几味药难如登天。
    但我更清楚,没有万全的准备,我去了也只是给人虚假的希望,最终耗尽他们最后一丝心力。
    我的医舍,要救的是命,不是名。
    当夜,万籁俱寂。
    小石头在灯下默写我教他的“十剂歌”,写到“轻可去实,重可镇怯”时,他忽然抬起头,那双越来越亮的眼睛望着我,冷不丁地问:
    “师父,你说药可以治病,那……人心要是太重了,能用什么药来医治呢?”
    我微微一怔,目光越过他小小的身影,望向窗外。
    夜幕如洗,几颗清冷的星子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在天边闪烁。
    我轻声回答:“时间。还有——愿意陪你走夜路的人。”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我回头看去,只见萧珩不知何时已蹲在药田边,他刚刚将一盏新添了灯油的油灯,稳稳地挂在了医舍的门楣前。
    昏黄的灯光摇曳着,暖暖地洒下来,正好映亮了门上那块我亲手刻下的“苏门医舍”四字木匾。
    那豆灯火,在这沉寂的山坳里,仿佛一颗永远不会熄灭的心跳。
    我看着那片被灯光照亮的、我们赖以为生的药田,又看了看屋内埋头苦读的小石头和老张他们留下的痕迹,心中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这片凝结着血与汗的小小药田,是我们的根基,是我们的开始。
    但要让这群山里的人,能真正挺直腰杆、有尊严地活下去,要治好那数不清的“痨病”,仅仅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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