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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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来得毫无征兆,如扯碎的棉絮,纷纷扬扬,顷刻间便给青瓦屋檐镶上了一道白边。
    我刚将新缝制的厚棉门帘挂上,挡住灌进屋的寒气,转身就看见小石头正对着一盘切得薄如蝉翼的黄精片发呆,那专注的小模样,倒有几分未来名医的风范。
    “师父,这黄精切片,为何有的色泽深,有的却浅?”他仰起头,眼中满是求知的光。
    我拿起一片,对着光线解释道:“年份不同,炮制火候有别,药性自然也……”
    话音未落,院门外就传来一阵嘈杂。
    不是村人平日里闲聊的喧闹,而是带着目的性的、刻意放大的嘈杂,像是一场准备上演的蹩脚戏剧,生怕观众听不清台词。
    我眉头微蹙,将手中的黄精片放回盘中。
    果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雪裹挟着几道人影闯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王媒婆,她那张惯会说合的脸上此刻堆满了为难的笑。
    紧跟其后的是我那名义上的母亲,柳氏,身上披着一件半旧的狐毛披风,尽力装点着体面。
    她身后,是缩头缩脑的便宜弟弟苏明远,还有几个伸长了脖子、满眼都是好奇的村民。
    这阵仗,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来唱苦情戏的?
    “辞儿啊!”柳氏一脚踏进门槛,未语泪先流,那熟练的演技,比县里戏班子的青衣旦角还要精湛几分,“娘听说你出息了,自己开了医舍,过上了好日子,娘这心里……这心里真是又高兴又酸楚啊!特地冒着这大雪来看看你。”
    她说着,用袖子去擦拭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目光却贪婪地扫过我这间整洁宽敞的医舍,从一排排药柜,到角落里烧得正旺的炭盆,最后落在我身上这件干净的棉袍上。
    “你弟弟明远,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你是做兄长的,如今又有了这番家业,总得帮衬一二吧?咱们苏家,可就指望你们兄弟俩了。”
    终于图穷匕见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波澜不惊,连指尖都没有一丝颤抖。
    昔日那个任由她打骂、逼我去替嫁的懦弱少年,早就在那场高烧和屈辱中死去了。
    如今站在这里的,是带着两世记忆,从地狱里爬回来的苏辞。
    我放下手中的药刀,抬眼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令人作呕的脸。
    指尖在腰间的百草囊边缘轻轻一划,一抹布料的触感传来,我已将那件被我藏在最深处、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取了出来。
    “小石头,去烧水,给王媒婆和各位乡邻沏茶。”我声音平静,仿佛在招待寻常客人。
    小石头机灵地应了一声,跑去后厨。
    我又转向王媒婆,微微颔首:“王媒婆,今日既是我的家事,却也牵扯到一些公事。您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还烦请您做个见证。”
    王媒婆愣了一下,看着我平静的眼神,不知为何竟有些发怵,呐呐地点了点头,在旁边的长凳上坐下。
    村民们见有热闹看,更是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缓缓展开了手中的旧衣。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上面布满了陈旧的痕迹。
    我将它摊在桌案上,指着一处:“这袖口的裂痕,是我五岁那年冬天去河边凿冰,手冻僵了,回家慢了些,她用洗衣杵捣的。”
    我又指向肩背处那几块深入布料纤维的暗紫色印记:“这是我被逼替嫁的前一夜,她嫌我哭闹,用烧得半红的烧火棍打的。那一晚,她亲口对我说,”你这种赔钱的废物,养着也是浪费米粮,不如去给萧家那个将死之人冲冲喜,换几两银子给你弟弟娶媳妇,也算你这辈子唯一的用处”。”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柄冰锥,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柳氏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精彩纷呈。
    她没想到我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全都抖落出来。
    “你……你胡说!”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地反驳,“哪家的孩子从小到大没挨过打?你如今有本事了,攀上高枝了,倒反过来要跟我这个做娘的翻旧账?我怀胎十月生下你……哦不,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她差点说漏嘴,急忙改口,却更显心虚。
    “养我?”我冷笑一声,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像寒冬里的冰棱,“那你可知,你的宝贝儿子苏明远,本该在去年秋天应征入伍,为何却能安然留在家中?”
    柳氏一惊,苏明远更是吓得往后缩了半步。
    我懒得再看他们那副嘴脸,从袖中又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页,轻轻拍在桌上。
    “这是他当年用来逃避兵役的假病历文书副本,上面写着他患有”传里不传外”的顽固肺疾,不宜操劳。这东西,是我凭着前世的记忆,一笔一划复写下来的,连县衙那个模糊的朱砂印鉴都分毫不差。”
    此言一出,村民们顿时哗然。
    “我说呢!”站在门口看热闹的老张头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去年征兵的名单里明明有明远这小子的名字,我还纳闷怎么后来没动静了,原来是钻了这种空子!逃兵役,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天哪,这柳氏的心也太偏了,为了自家儿子,把继子往死里逼,亲儿子却想方设法让他逃避朝廷的征召!”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向柳氏母子,柳氏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她知道,这件事一旦捅出去,别说给儿子娶媳”
    ”妇,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她慌了,彻底慌了,最后一丝伪装也被撕破,露出了泼妇的本相:“苏辞,你别得意忘形!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告诉你,我认识县衙里的李师爷!你敢告我儿子,我就敢告你私藏禁药,用什么鬼神之术蛊惑乡民!到时候看谁先倒霉!”
    这番威胁,放在以前或许能吓住我。但现在,只让我觉得可笑。
    我转身从药柜下的暗格里,捧出那坛一直温着的药酒,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禁药?你说的是这个?”我拔开瓶塞,一股浓郁醇厚的药香瞬间溢满全屋,那香气里混着山参的甘醇、当归的馥郁和杜仲的微辛,闻之便让人精神一振。
    “这里面,是我用长白山采来的老山参,配上当归、杜仲、枸杞等十几味温补药材,用上好的烧刀子酒浸泡了九九八十一日酿成的强身补酒。专治乡亲们因常年劳作落下的虚寒劳损之症。你要告官,说这是禁药?好,我苏辞奉陪到底。”
    我拿起一只茶碗,倒了半碗琥珀色的酒液,推到她面前,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不如——你先当着大家的面尝一口,看看这究竟是能救人性命的良药,还是能害人性命的剧毒?”
    我的视线紧紧锁着她,一字一句地逼问:“你说你养我一场,那你可还记得,我十岁那年冬天高烧不退,烧得快要死了,你是如何”照顾”我的?你端来一盆刺骨的冷水,从我头上浇下,把我泼醒,然后逼我去后院劈完那堆比我还高的柴火?”
    柳氏被我问得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明远更是吓得躲到了她的身后,仿佛我是什么吃人的恶鬼。
    王媒婆在一旁看得连连摇头,悄悄对身边的人嘀咕:“造孽啊……当初我就说这替嫁的婚事不吉利,她非要把这孩子推出去顶罪……如今看人家过好了,倒有脸回来讨好处,真是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
    我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口,伸手推开了那扇半掩的木门。
    呼——
    漫天的风雪瞬间扑面而来,夹杂着冰冷的寒意,吹得我衣袂猎猎作响。
    我望着门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苍茫世界,感觉压在心头十几年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寸寸断裂。
    “我,苏辞,”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压过了呼啸的风雪,“从今日起,与苏家再无任何瓜葛。你们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亲情,而是我的血肉。往后,休要再踏足我这医舍半步。”
    我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得凛冽如冰。
    “否则——我不念旧,也不容情。”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我身后不远处的屋后转了出来。
    是萧珩。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蓑衣,宽阔的肩头落满了积雪,手中那柄狭长的佩刀并未出鞘,只是被他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柴垛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眼,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如钢铁般冷硬地扫过柳氏母子。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仿佛在看两个死物。
    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柳氏被那目光一扫,吓得浑身一哆嗦,所有想骂出口的脏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死死咬着牙,拽起早已魂不附体的苏明远,狼狈不堪地转身就跑。
    那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如同丧家之犬。
    看热闹的村民们也识趣地作鸟兽散。
    我缓缓关上门,将满世界的风雪隔绝在外。
    屋内的炭火依旧烧得噼啪作响,温暖如春。
    小石头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热姜汤,小心翼翼地捧到我面前,仰着小脸,轻声问:“师父,以后……我们真的不怕他们再来了吗?”
    我接过热汤,暖意从指尖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我望向窗外,风雪依旧,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已被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半,几乎看不见痕迹。
    我轻声道:“怕,是因为曾经还指望他们能有半分良心。现在……”
    我顿了顿,一抹释然的笑意浮上嘴角。
    “我们只靠自己。”
    远处的屋檐下,那串作为药信的铜铃,在风雪中被吹得轻轻一晃,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仿佛在应和着这片大山中,某种新生的、不容侵犯的宁静。
    风雪连着下了两日,直到第三日才堪堪停歇。
    整个大山都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天地间一片素白,安静得有些过分。
    那些曾经的纷扰,似乎都被这场大雪彻底掩埋、净化。
    这两日,除了几个熟识的村民来换些治疗风寒的草药,医舍再无外人打扰,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而柳氏的威胁,县衙的李师爷,逃役的罪名……这些都是悬而未决的利剑。
    平静之下,暗流早已开始涌动。
    雪停后的第三夜,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在洁白的积雪上,反射出幽幽的清辉。
    我正在灯下整理着新炮制好的药材,忽然,一阵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从西厢房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雪夜里,尖锐得仿佛能划破人的耳膜。
    我研磨药材的手,瞬间停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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