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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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是萧珩。
他像一截沉默的青松,悄无声息地立在医舍的院墙外,手中那把惯用的猎弓并未上弦,只是随意地搭在肩上,可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凌厉气息,却比任何出鞘的刀锋都更骇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我安心,然后便转身隐入了更深的夜色里,仿佛一尊无声的守护神。
谷雨的清晨,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草木的芬芳,沁人心脾。
医舍的院子里,老张带着两个半大孩子,手脚麻利地搭起了一个晾晒药材的棚架。
那两个孩子,正是新通过“三试”,从几十个报名者里脱颖而出的药徒,脸上还带着几分拘谨和敬畏。
“师父。”老张黝黑的脸上泛着一层异样的红光,他小心翼翼地将身后背着的家当卸下,二十斤晒得干透的上品黄精,三捆用麻绳扎得结结实实的柴胡,最后,他双手捧着一个粗陶酒坛,走到了我面前。
坛口用红布封着,布缝里却隐隐透出一股粮食发酵后的醇香。
“师父……我,我酿的,您尝尝。”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捧着酒坛的双手,青筋毕露。
我伸手接过,那酒坛还带着他手心的温热。
扯开红布,一股略带浑浊但异常香醇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酒液入口辛辣,随即化作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只是回味里带着一丝青涩的火气。
“火候差两分,但心到了。”我点头,将酒坛递还给他。
话音刚落,老张这个年近半百的汉子,竟“噗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师父!”他抬起头,眼眶通红,“我老张活了半辈子,以前只信拳头和天命。我不信春生那孩子能活,更不信您一个人能救活咱们这穷山沟。可我现在懂了——您救的不是病,是人心!我老张没别的本事,就这条命,这双手,愿为您守着这医舍,传下这救命的方子!”
一股热流直冲我的眼眶。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上前一步,用力将他扶起:“老张,不必跪我,你跪的,是这悬壶济世的医道。”
我转身从药柜最上层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牛皮针包,针包上用丝线绣着一株简单的草药。
我亲手将它系在老张的腰间,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苏辞门下,首徒。”
老张浑身一震,抚摸着那针包,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角落里,一直帮着搬柴胡的小石头看得眼睛发亮,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当晚,我路过他的房间,见烛火未熄,从门缝里看到他偷偷翻出自己临摹的那些药草图,宝贝似的抚摸了许久,然后用一截烧黑的木炭,在图纸背面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我也要当大师兄。”
我正要推门进去,萧珩的身影却从暗处走了出来,对我轻轻摇了摇头。
他走到廊下,默默取下那块刻着“师门戒律”的木牌,借着月光,用随身的小刀在最下方又添上了一行小字:药童亦传,功过同责。
第二天清晨,小石头是被萧珩亲自叫醒的。
萧珩指着那块挂回原处的木牌,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师父说了,你早就是”预备徒”。”
小石头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在院子里跑了三圈,差点撞翻了老张刚晒好的药材。
安稳的日子只过了三天。
第三天午后,邻村的猎户周老五火烧火燎地冲进了医舍,他的一条胳膊在山里被野猪獠牙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肉模糊,可他却浑然不顾。
“苏先生!出大事了!”他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惊惶,“石岭沟的接生婆难产!她男人都快疯了,跪在咱们村的山口,说谁能请您去一趟,他愿意出十张上好的兽皮!”
十张兽皮,足够一个普通家庭在山里过上两三年富足日子。
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个。
接生婆难产,这在缺医少药的山里,几乎等同于一张死亡判决。
“准备药箱。”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老张吩咐道。
可我话音未落,萧珩已经从他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肩上背着那把从未离身的猎弓,箭囊里插满了羽箭,腰间还多了一把砍柴的短刀。
“我带路,走后山小径,能快半个时辰。”
周老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急忙补充道:“苏先生,那接生婆怀的是双胎!我们石岭沟那个地方……邪门得很,已经快三十年没养活过一对双胎了,不是生不下来,就是生下来也活不过三天!”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三十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医疗问题,而是根植于人心的恐惧和诅咒。
萧珩却像是没听到那句不祥的预言,他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异常坚定:“这一趟,不只是救人。”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股不容置喙的霸道,“是去给这大山立个新规矩——从今往后,这山里的人,都得活。”
归来时,已是黄昏,夕阳如血,将整片山林都染上了一层悲壮的颜色。
我的背上是沉甸甸的药箱,怀里,却抱着一个用柔软兽皮包裹的婴孩。
那对双胞胎,一男一女,母子三人,都活下来了。
石岭沟的男人将另一个男婴视若珍宝,而这个体弱些的女婴,他恳求我带回医舍调养几日。
我抱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微弱却顽强的呼吸。
走在崎岖的山道上,我的脚步忽然一顿。
怀中的女婴无意识地挥舞了一下小小的手臂,露出了她纤细的手腕。
就在那手腕内侧,一道清晰的,形如药草叶片的淡青色胎记,赫然在目。
我的呼吸瞬间凝滞了。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萧珩察觉到我的异样,回过头来,目光落在我怀中的婴孩身上。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像谁?”
萧珩的瞳孔微微一缩。
我望着那道熟悉的印记,一字一句地说道:“像春生。”
我们两人就这么在血色残阳下对视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山风从我们之间穿过,带着草木的萧瑟。
但就在那一刻,我们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脚下这条蜿蜒的山道,早已不再是我们避世的退路,而是被我们亲手铺下的一条生路。
远处,医舍门口那串我亲手挂上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只是那声音,似乎比往日里清脆的声响多了一丝急促和凛冽,仿佛在回应着某种宿命的轮回,又像是在预警着,这片刚刚获得喘息的大山,即将迎来一场截然不同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