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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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站起身,手里的药杵差点脱手砸在石臼里。
周老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焦灼,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医舍门前,扶着门框大口喘气,像是身后有野兽在追。
“苏大夫,松林寨和石岭沟那帮猎户,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你会酿那种能吊命的药酒,七八个人合计了一下,托我来问问,他们愿意出……愿意出一整张成年的豹子皮,求您教他们酿酒!”
豹皮?
我心里咯噔一下。
在这深山老林里,一张完好无损的豹皮,足够换回半年的口粮和救急的盐巴。
这份诚意,不可谓不足。
可我的药酒,每一味药材的配比、发酵的火候、封存的时日,都藏着我苏家几代人的心血,那不是简单的口腹之物,而是关键时刻能从阎王手里抢人的底牌。
我还没开口,蹲在门槛上一直用小刀削木签的萧珩动了。
他没抬头,刀锋在木头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声音却像淬了冰:“酒是你的命根子,教人可以,但得让他们知道——你这手艺,不是拿张皮子就能换走的,更不是白给的。”
他的话点醒了我。
我看着院外那些时常徘徊、眼神里充满渴望和试探的村民,心中忽然清明。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但这“渔”,不能轻易授。
我让周老五先回去,只说容我思量三日。
这三天,我把自己关在药房里,没有捣药,也没有看诊,只是反复摩挲着那几个传家的小酒坛。
坛身粗糙,却承载着医者的仁心与传承的重量。
萧珩说得对,这不是一门生意,这是一份责任。
三日后,我让小石头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贴出了一张告示,上面是我亲手定下的“三试收徒”规矩。
一试体力,天亮前出发,需背负三十斤干柴,徒步登上后山那块最高的望风石。
酿酒是力气活,没个体魄,连搬动酒缸都费劲。
二试心性,在我的医舍里,独自照顾前些日子摔断了腿、脾气又臭又硬的春生一整天。
从喂饭到擦洗,从听他骂骂咧咧到哄他安然入睡,耐心和善心,是为医者、为匠人最根本的德行。
三试诚意,上山亲手采挖十斤地道的黄精,不得有半点杂根,并亲手切片晾晒,七日后交给我,若有一片发霉,则前功尽弃。
这是要他们懂得,每一滴药酒,都源于对药材的敬畏和辛勤的付出。
告示一出,原本热闹的村口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些猎户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三十斤柴上山,咬咬牙还能做到,可照顾那个出了名难伺候的春生,还要挖药晒药,这比让他们去跟野猪搏斗还难。
没过两天,嚷嚷着要学手艺的人,就散了大半。
然而,村里的老张却一声不吭地报了名。
他是我救回来的,一条腿有些微跛,体力不算最好。
可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听见了他出门的动静。
他背着远超三十斤的柴,一步一个脚印,跛着脚往后山走。
之后,他又默默地来到医舍,任凭春生如何刁难,都只是憨厚地笑着,笨拙地伺候着。
小石头偷偷跑来告诉我:“苏大夫,张大嫂快生了,胎像一直不稳,老张是想学会了酿一罐安胎补气的药酒,给她吊着气力。”
我听了,心中微动,但脸上没有表露分毫,只淡淡地对小石头说:“规矩面前,人人一样。”
这七天,像是一场漫长的筛选。
老张的手掌被黄精的根茎磨得满是血泡,晚上回家就用盐水泡一泡,第二天继续。
最终,告示贴出的第七日,只有三个人站到了我的面前。
一个是跛着脚但眼神坚毅的老张,一个是隔壁陈伯家那个平日里不声不响、却把春生照顾得服服帖帖的小子,还有一个,是松林寨来的哑巴猎户。
他不会说话,但交上来的黄精片片均匀,晒得干透,没有一丝霉点。
我看着他们三人,当着所有围观村民的面,沉声宣布:“酿酒之法,可以教。但今天,我们先立规矩。”
我让萧珩取来笔墨纸砚,亲自写下契约。
“入我苏门,当以医者仁心为本。所酿之酒,只可用于自家强身、换药救急,绝不得私自外售,牟取暴利。若有违背,我苏辞即刻断其所有药材供应,并收回酿酒之法,永不相授!”
我念一句,老张他们便跟着点头。
最后,我取出三块早已准备好的梨花木牌,上面是萧珩亲手刻下的四个字——苏门药徒。
我走上前,亲手将木牌挂在他们三人的胸前。
当那块沉甸甸的木牌落在老张胸口时,这个七尺高的汉子,忽然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他抬起头时,眼眶通红,声音哽咽:“苏大夫,我……我懂了,我懂这规矩了!”
他懂的不是那几条禁令,而是这块木牌背后沉甸甸的信任与责任。
开课首日,院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立刻搬出酒坛酒曲,可我却从随身的百草囊里,取出了一小包药材。
“这是”九节人参须”,”我将它展示给三人看,“你们看它的切片,纹路细密如轮,闻它的气味,有独特的甘香。再看这个,”我拿出另一株普通的红参,“外形相似,但断面粗疏,气味刺鼻。用对了,九节参须能救命;用错了,这红参的燥性就能要了体虚之人的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酿酒之前,你们得先学会辨药,对每一味入口的东西,心存敬畏。”
三人屏息凝神,连围观的村民都安静了下来,眼神里多了几分肃穆。
就在我讲解药性的时候,萧珩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外。
他手里拿着一块刚刻好的木板和铁钉,走到医舍最显眼的墙边,“咚、咚、咚”,几下就将木板钉了上去。
众人望去,只见上面刻着几行杀气腾腾的大字:师门戒律——欺医、骗药、卖方者,逐出师门。
他的动作,无声地为我的话做了最冰冷的注脚。
又过了三日,周老五再次找上门来,这次脸上没了焦急,反而多了几分谄媚的笑。
他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整张油光水滑的黑貂皮。
“苏大夫,松林寨的头领托我来问问……他手笨,怕通不过那三试,就是想……能不能”旁听”?”
我笑了笑,没接那张价值不菲的貂皮,也没回答他的问题。
我转身走进药房,让小石头取了三小罐刚开封的药酒,用油纸仔细包好,交到周老五手上。
“你把这个带回去,告诉那位头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酒你先拿去给需要的人用。想学,可以。先领着你寨子里的人,帮村里那几位孤寡老人,把过冬的柴劈满十担再说。”
周老五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重重点了点头,拿着酒和貂皮匆匆离去。
当晚,月光如水,洒满整个小院。
萧珩坐在石阶上,用一块磨刀石不紧不慢地打磨着他的刀,刀锋与石头摩擦,发出清冽的声响。
院子里很静,只有趴在铃铛身边的阿绊,偶尔会甩一下尾巴,轻轻扫过地面,像是在丈量这片正在悄然生长的“家”。
忽然,萧珩停下了动作,头也不抬地说道:“明天,我去教他们认陷阱。”
我微微一怔。
他抬起眼,月光下,他的眸子亮得惊人:“你教他们辨药救人,我教他们分辨陷阱,更好地活下去。这山里的人,得一起活下来,才算真的活。”
那一刻,我心头一震,一股暖流淌过四肢百骸。
我看着他,看着院中安睡的铃铛和阿绊,看着远处山峦沉默的轮廓,忽然觉得,这间小小的医舍,似乎正在变成一个远比我想象中更加坚固的堡垒。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就在我以为这一天将要如此平静地结束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比往日更加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步一步,踏碎了月光,径直朝着医舍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