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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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顺着茅草屋檐滴滴答答,汇成一道细流,冲刷着院角青苔的边缘。
我站在廊下,目光扫过药架上孤零零的五个酒坛,心头不禁一沉。
这五坛药酒,是我在这潮湿春日里最后的底气,原本打算用来换取几味炮制难度极高的关键药材。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药混合的湿冷气息。
小石头搓着手,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寂静的雨声:“先生,吴婆子昨夜咳得厉害,我路过她家窗外,听见她哼哼了一晚上,说整条腿都僵得动不了了。”
我的指尖在冰凉的酒坛上轻轻划过。
吴婆子……那个身影瞬间清晰起来。
去年春生那孩子误食毒菌,上吐下泻眼看就要不行了,是她跪在医舍门前,用额头磕着泥地,一声声喊着“求苏大夫救我孙儿”。
也是前些日子,医舍屋顶漏水,满地狼藉,她默默地提着木桶走进来,一声不吭地帮我清洗那些沾了泥水的药碾和筛子,直到深夜。
这些,都是人情。人情,比药材金贵。
“小石头。”我沉声开口。
“先生?”
“去把那坛加了杜仲和牛膝的拿出来。”
当晚,我用三层厚实的油纸将酒坛封好,外面又裹上一层蓑衣,递给了一脸错愕的萧珩。
他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不解。
“送去吴婆子家,放下就走,不收任何东西。”我叮嘱道。
萧珩接过那沉甸甸的酒坛,眉头紧锁:“不换?”在他看来,这简直是打破了我们在这山里立下的规矩。
我们的药酒,从不白送。
我迎着他探究的目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有些账,是不能用粮食和布匹来算的。”
萧珩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咀嚼我这句话里的意思。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高大的身影便迅速没入了无边的夜雨之中。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
我正在院子里晾晒刚处理好的药材,一个瘦小的身影便拄着拐杖,一步一颤地出现在了医舍门口。
是吴婆子。
她的脸色依然蜡黄,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她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竹篮,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茯苓块,显然是精心晒干的上品。
“苏……苏大夫。”她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局促,“我……我没什么好东西。这些茯苓,是我在后山烂泥地里挖了三天才凑齐的。晓得换不了一整坛酒,但我这心里……总得给你个心安。”
我的心头猛地一热。这世上,最难还的,便是“心安”二字。
我没有推辞,反而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篮承载着一位老人全部谢意的茯苓。
我当着院外几个探头探脑的村民的面,高声对小石头说:“收好,记在账上,吴婆婆的茯苓,是顶好的药材!”
然后,我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药罐,递回到吴婆子手中:“婆婆,您那是陈年寒咳,光喝酒劲太大。这罐是我单给您备的,里面加了川贝和杏仁,专门润肺止咳。您年纪大了,以后每月这个日子,都来我这取一罐,不收东西。”
吴婆子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没再多说一个谢字,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药罐,转身走到医舍门口那块半人高的木牌前。
那木牌,原本只是个简陋的招牌。
此刻,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把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小刻刀,在木牌的角落,一笔一划,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吴李氏。
这一个举动,仿佛一道惊雷,在沉寂的村子里炸开了。
消息像长了脚一样传遍了家家户户。
有人酸溜溜地说:“这苏大夫的规矩也是看人下菜碟,怎么就能白拿?”但更多的人,却在沉默中做出了选择。
第二天,我的医舍门口,悄悄多了一篮子新鲜的野葱。
第三天,墙角下放了一小筐还带着余温的鸡蛋。
周老五扛着锄头路过,正瞧见小石头小心翼翼地将一包晒干的柴胡贴在我们那面“换物图谱”墙上,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冲我喊道:“苏大夫,你可真是好算计!一坛酒不卖人,倒把这全村的人心都给换过来了!”
我正在整理药材,闻言也笑了起来,抬头补了一句:“周五叔,人心换人心。人信你,才肯把自家压箱底的真东西拿出来。这人心,才是这山里最硬的本钱。”
三日后,一个更大的“本钱”送上门来。
里正钱七的儿子,提着一小布袋精细的白盐放在了我的桌上,还附上了一句话:“苏大夫,俺娘的腰疼,让您费心了。这盐,算是谢礼。”
这年头,盐比金贵。
我没有拒绝,却让小石头取来账本,一笔一划地记下:“癸卯年三月初七,收钱家里正赠盐一斤,此情,来日必还。”
当晚,我翻遍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百草囊,从最底层摸出一个用油布包了三层的小包。
里面,是三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雪莲片”,那是我从雪线上采来的宝贝,护肾阳,固元气,是千金不换的灵药。
我用一个小布包重新封好,托萧珩趁着夜色,悄悄送去了钱家后院。
我没告诉钱七这东西的价值,只让他泡水给常年劳累的婆娘喝,能防春寒,护根本。
第二天一早,村口最显眼的地方,多了一块新立的木牌,上面是里正钱七亲手写的字,笔迹遒劲有力:“苏大夫医舍,受本村里正庇护,外人不得无故滋扰。”
我的医舍,自此有了“护身符”。
又是一个雨夜,萧珩从山口巡猎归来,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湿气。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屋,而是在院中放下了一个沉甸甸的麻袋。
解开袋口,一股清新的土腥味扑面而来——竟是满满一袋处理得干干净净的黄精根,每一根都粗壮肥硕,用草绳扎成一小捆一小捆,没有丝毫霉烂腐败的痕迹。
“谁给的?”我有些惊讶,这黄精品质极高,远非寻常村民能采到的。
萧珩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声音低沉:“松林寨的人,在山口的哨卡留下的。他们没要酒,也没留话,只让哨卡的人传一句——”等你们开课”。”
等我们……开课?
我的心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医舍那面墙。
墙上,原本空白的“换物图谱”已经贴上了十几种药材的实物和图样,旁边那块被吴婆子开了头的木牌上,也密密麻麻多出了十几个名字,组成了我们独一无二的“助医榜”。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大悟。
我所做的这一切,早已超出了最初换盐换布的谋算。
我们正在这片被群山隔绝的贫瘠土地上,用一点一滴的善意与信赖,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一道名为“信”的墙。
墙外风雨飘摇,墙内人心凝聚。
院角的阴影里,一直安静趴着的阿绊忽然站起身,对着远方黑沉沉的山峦,轻轻吠了一声,那声音悠远而绵长,像是在回应某种跨越了山野的无声召唤。
春分过后,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山道也渐渐干爽起来。
医舍门口,却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
他们不像本村人那样随意进出,只是三三两两地在不远处徘徊、观望,眼神里混杂着好奇、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我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这道“信”的墙,终究是挡不住墙外的风。
这天下午,周老五突然从村口的方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与焦急,人还没到跟前,声音就先传了过来:“苏大夫!苏大夫!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