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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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里药铺的大伙计,指名道姓地打听你的”活血酒”,还说要买配方。”
钱七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冬夜里的寒风都长了耳朵。
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哈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昏暗的油灯光里,“我给挡回去了,只说是祖上传下的偏方,不外传。可那家伙不死心,临走时撂下话,愿意出三两银子,买一坛酒。”
三两银子!
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我心底刚刚筑起的一点安宁。
在这穷山沟里,三两银子足够一户人家嚼用大半年。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求购,而是试探,是诱惑,更是一张织向青石坳的网。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酒,一旦沾上银钱交易,再流入县城药铺这种官方眼线的地盘,性质就全变了。
到时候来的就不是伙计,而是官差。
他们会盘问配方来源,会查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大夫”,我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随时可能被刨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知道了,七叔。”我稳住心神,声音听不出波澜,“多谢您替我挡着。”
钱七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阿辞,你是个好孩子,但这世道……财不露白啊。那伙计看着精明,不是善茬,你千万小心。”
送走钱七,我关上院门,寒意顺着门缝钻进来,却不及我心中半分冰冷。
我站在院中,抬头看着被风吹散的云层后,那轮清冷的月亮。
安稳日子,终究是奢望。
这一切的源头,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日风雪稍歇,周老五,这个村里唯一敢在深冬踏出山路的老猎户,带来了一个消息。
十里外的松林寨,有富裕猎户打听到青石坳出了“神酒”,愿用一整张上好的黑貂皮换一坛。
那张黑貂皮,油光水滑,足以在县城换回够全村人过冬的粮食。
连周老五都眼热不已,可我却想也没想就摇头了:“这酒,不往外流。”
周老五急得直跺脚:“阿辞!你傻了不成?那可是黑貂皮!”
我看着他,平静地解释:“五叔,这酒是我给乡亲们调理身子骨的,流到外面,传开了,是福是祸就难说了。”
见他还是不解,我换了个说法:“不过,也不是不能换。”我转身从屋里拿出一小撮晒干的药材,“你帮我带话,若真想要,拿药材来换。黄精、柴胡、野党参,只要是晒干透了,没有发霉的,一斤换半坛。”
周老五捏着那几根干巴巴的草根,满脸困惑:“你这酒不是自己采的药材泡的?哪来这么多往外换?”
我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道:“祖上传下来的配方,对药材的年份和产地有讲究,我自己采的不够用。”
他哪里知道,我真正的底气,是那个能生出万千草药的百草囊。
囊中的药酒虽是成品,但那些珍稀的药种,早被我悄悄取出,撒在了院子角落那片新翻的土地里。
只是眼下天寒地冻,它们还未曾探出头来。
以药换酒,既能掩人耳目,又能充实我的药材储备,为开春后的大规模种植做准备。
这规矩一定下,医舍就热闹了起来。
我让小石头负责登记“换物清单”。
那孩子聪明伶俐,我教他认了几种药材,他便学着我的样子,用炭笔将药材的图样画下来,贴在医舍的墙角,供前来换酒的村民对照。
他小小的身子趴在桌上,一笔一划,极为认真,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比油灯还亮。
而萧珩,则成了我的“运输官”。
他默不作声地接过这个重任,定期跟随周老五走那条崎岖难行的山路,在约定的交接点,用背篓里的药酒换回一袋袋沉甸甸的药材。
一次归途,他们遇上了雪崩。
不是大规模的,但塌方的积雪也足以埋葬整条山路。
生死关头,是萧珩,凭借着他那深植于骨子里的猎户本能,在风雪咆哮中判断出安全的路径,硬是带着周老五绕道密林,从狼嘴边捡回两条命。
自那以后,外村人开始叫他“萧山鹰”,说他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能看穿大山的脾气。
连一向自视甚高的周老五,再看萧珩时,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敬意。
萧珩从未向我提过此事,是我从小石头的嘴里听说的。
那天晚上,等他从外面巡视回来,一身寒气地跨进门时,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将一小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止血散,塞进了他行囊最深处。
那是我用百草囊中几种特效药材配制的,千金难求。
他身子一僵,低头看了看行囊,又抬眼看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像冰层下的暖流,悄然涌动。
我们之间,早已不需要太多言语。
而现在,钱七带来的消息,像一记警钟,将我从这种微妙的安稳中敲醒。
当夜,我将萧珩和小石头叫到医舍。
油灯下,我们三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情况变了。”我开门见山,将药铺伙计的事情说了一遍,“从今天起,立下新规矩。”
我的目光扫过他们两个,一个沉稳如山,一个稚嫩却坚定。
“第一,酒,不再以坛为单位。我找人烧了一批小陶罐,以后每户限换一罐,只够十天半月的用量。用完再来。”
“第二,换物,只收实物,药材、粮食、布匹都行,但绝不接收一个铜板。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这酒,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第三,所有交易,全部由周老五叔出面中转,我们任何人,都不与外村人直接接触。”
小石头用力点头,小脸紧绷。
萧珩则沉声问道:“那个伙计,还会再来。”
“他会的。”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而且,他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三日后,那个伙计又来了。
这次他学乖了,没去惊动里正,而是直接找到了周老五家。
周老五按照我们事先商量好的,一脸为难地摊手:“没了,真没了。天冷,乡亲们换得勤,早就换光了。”
那伙计皮笑肉不笑,丢下几句场面话便走了。
但他并没有离开青石坳。
是萧珩发现了他。
这家伙像只狡猾的狐狸,躲在村口的老槐树后,暗中窥伺着医舍的动静。
萧珩没有声张,只是在傍晚时分,故意背着一个空背篓,绕道走向后山。
他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清晰又杂乱的脚印,故意引着那伙计往密林深处走。
等那家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进去,冻得手脚发麻时,萧珩早已借着一处断崖,悄无声息地攀爬绕回。
随即,阿绊,我那条通人性的土狗,配合默契地在后山方向发出一阵阵凶狠的狂吠。
林中传来一声惊叫,然后便是连滚带爬的逃窜声。
当晚,我让小石头用他那稚嫩却有力的笔迹,在医舍门口的木板上贴了一张告示:药酒仅供本村村民调理身子,外人勿扰。
违者,断供三月。
这是警告,也是宣告。
除夕前夜,青石坳落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周老五顶着风雪,在深夜送来一个包裹。
打开一看,是三尺细棉布,半斤珍贵的红糖,还有一张被雪水浸得有些模糊的字条。
字条是那个药铺伙计留下的。
上面的字迹透着一股焦急和恳求:“愿以五斤上等年份的黄精,换一罐酒。家父瘫痪在床,遍请名医无效,听闻此酒有奇效,求先生赐药。”
瘫痪……
我捏着字条,沉默了良久。
一个为了老父奔走的孝子,和一个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祸源,此刻重叠在了一起。
萧珩和小石头都看着我,等我做决定。
最终,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是个大夫,见死不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
但我也不能引火烧身。
我转身走进里屋,从百草囊中取出一只陶罐,又从几个药瓶里捻出几味碾成粉末的药材——那是活血通络、力道更猛的地龙和全蝎。
我将药粉混入酒中,重新封好。
然后,我找来一截木炭,在另一张干净的纸上,写下简要的用法:“此酒性烈,不可内服。每日取少许,涂抹于腰背、腿部穴位,辅以推拿,或有转机。”
我将药酒和字条一同交给小石头,让他天亮后转交给周老五。
“告诉五叔,”我叮嘱道,“就说,这是我手里”最后五罐”中的一罐。用完,就真的没了。”
我必须让他,以及他背后的人彻底断了念想。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清晨,我推开医舍的门,准备扫去门前的积雪。
可我愣住了。
门口的台阶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雪迹。
旁边,静静地放着一个藤编的篮子。
篮子里,铺着湿润的泥土,一株株带着泥土芬芳的野山参苗,正安静地躺在里面,根须完整,生机盎然。
不知是谁,在寂静的黎明,悄悄地来过,又悄悄地离去。
萧珩从我身后走来,看着那满满一篮子山参苗,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这村子,开始信你了。”
我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是的,信任。
比金银、比药材更珍贵的东西。
我低头看着那些参苗,仿佛看到了它们在我院中扎根、生长,看到这个贫瘠的山坳,因为我的到来,正在发生着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然而,我深知,信任是一把双刃剑。
它能给予我庇护,也能将我推向更危险的浪尖。
那个伙计拿走的,不仅仅是一罐加了料的药酒,更是一个足以震动整个县城的“奇迹”。
我缓缓直起身,望向远方连绵起伏的雪山。
太阳正从山脊后升起,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将皑皑白雪染上一层壮丽的辉光。
冰雪,终将融化。路,也终将通向更远的地方。
名声,是最好的庇护,也是最锋利的刀。
而我的这把刀,才刚刚开始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