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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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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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急促到几乎要撕裂空气的铃铛声,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甚至来不及问是谁在山下摇响了它,身体的本能已经驱使我抓起了那个沉甸甸的药箱。
那是我的武器,也是我的承诺。
冲出屋门,一股夹着雪籽的冷风扑面而来,萧珩已经等在了那里。
他一手高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火光在他冷峻的侧脸上跳跃,另一只手紧紧牵着阿绊。
那条我从狼吻下救回的瘸腿土狗,此刻正焦躁地用前爪刨着地上的积雪。
“我带了刀,防野狗。”萧珩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言简意赅,却瞬间给了我一种坚实的安全感。
“我、我也去!”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屋里追了出来,是小石头。
他跑得太急,险些滑倒在门槛上。
我本想让他留下,夜里的山路对一个孩子来说太危险了。
可当我看到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是一个用干净布头包着的小包,他学着我的样子,做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急救包”。
里面有几块用烈酒浸泡过又晾干的消毒布,一小包碾碎了的车前草粉末,还有一根被他削得光滑的细竹管,顶端用棉线仔细地绑上了一小团棉球。
我的心猛地一软。这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我身后怯生生的小孩了。
“走吧,”我对他点点头,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你是我的药童。”
小石头眼睛一亮,用力地点头,小小的胸膛挺得笔直。
三人一犬,就这样踏入了茫茫的雪夜。
阿绊跛着一条后腿,却跑在最前面,它不时停下来,耸动着鼻子,似乎在为我们嗅探着最安全的路径。
火把的光芒在黑暗的林间投下我们被拉得长长的影子,像几个沉默的巨人。
山庙还是那座山神庙,破败的门板在寒风中吱呀作响。
一踏进去,我就看到了神龛前那个熟悉的包袱。
但这一次,截然不同。
包裹着婴儿的不是粗糙的破麻布,而是一块浆洗得干净的棉布,虽然旧了,却能看出主人的爱惜。
布料的一角,还用红线绣着半朵未完成的梅花,针脚细密,带着一种笨拙的爱意。
这不像遗弃,更像是一场无可奈何的托付。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
里面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女婴,看样子是早产了,浑身皮肤都泛着青紫色,小小的胸膛只有微弱的起伏,呼吸声细若游丝。
当我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内侧时,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形如药草叶片的胎记。
一模一样。和冬儿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怎么会?难道……
“这……这是山神爷可怜咱们村,又送来一个娃?”一个颤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是吴婆子。
她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满脸的敬畏与惶恐,“是……是双生子?”
我猛地摇头,将脑中那些荒谬的念头甩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是一个医生,不是神棍。
“不是神送的,是人遗的。”我斩钉截铁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冷的空气中砸出一个坑。
来不及解释更多,婴儿微弱的呼吸就是最紧急的命令。
我立刻做出判断:新生儿窒息,伴有严重的体温过低。
“萧珩,生火!要旺!”我头也不回地喊道。
“小石头,去烧热水,把所有的布巾都拿去烫!”
“是!”
“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外间立刻传来萧珩劈柴的利落声响和石头的脚步声。
我则迅速从药箱里拿出酒精棉,仔细地消毒了自己的手指,然后轻轻捏开女婴小小的嘴,用缠着棉球的细竹管小心翼翼地清理她口鼻中的黏液。
她的身体冰得像一块石头,我解开自己的外衣,将她贴身抱在怀里,用我的体温去温暖她。
同时,另一只手点燃艾条,在她背部的几个关键穴位上进行温灸,刺激她的生命中枢。
紧接着,是轻柔而有节奏的呼吸推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萧珩默默地守在外间,将火堆烧得通红,温暖的气息驱散了庙宇的阴冷。
小石头则像个陀螺一样,在火堆和水盆间来回奔波,送来一趟趟滚烫的布巾。
第三天夜里,庙外突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人声嘈杂。
吴婆子带着几个村民,举着火把站在了庙门口。
她的脸色很难看,低声对我喊道:“苏大夫,村东头的老张家说了……这孩子是个不祥之物,会给村里招来灾祸的!该……该送回山里去!”
我正全神贯注地用一根细细的滴管,将我百草囊中仅存的一小截“九节人参须”熬成的参汤,一滴一滴喂进女婴的嘴里,闻言只是眉头紧锁。
“锵”的一声,是刀出鞘的声音。
萧珩横刀立于庙门前,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
他的眼神冰冷得比庙外的风雪还要刺骨,缓缓扫过每一个人,“谁碰她,死。”
阿绊也从他脚边站起,对着人群发出了低沉的警告性嘶吼,露出森白的牙齿。
一人一犬,就这么挡住了所有的恶意和愚昧,守着庙宇内那一缕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呼吸。
我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他们说,又像是在对我自己说:“她能活。”
整整七天七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百草囊里的珍贵药材一样样减少,我用竹管裹上柔软的布头自制了奶瓶,定时给她喂食温热的羊奶。
我的精神和体力都已濒临极限,全靠一股信念支撑着。
第七日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从破败的窗格中照进来时,我怀中的小身体忽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哇——”的一声,一道清亮如山涧清泉般的啼哭,骤然响彻了整座山庙!
庙外那些或好奇或担忧,已经守了好几天的村民们,瞬间呆立当场。
吴婆子愣了半晌,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我连连磕头,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颤抖:“神医!神医降世啊!”
我抱着这个用尽全身力气宣告自己存在的小生命,疲惫地摇了摇头,纠正她:“不是神医,是科学。”
村民们听不懂“科学”是什么,但他们看我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从那天起,“苏郎中”的称呼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毕恭毕敬的“苏大夫”。
我抱着孩子走出庙门,温暖的晨光洒在我们身上,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萧珩默默地走上前,从我怀里接过她。
他的动作很轻,甚至有些笨拙,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伸出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她手腕上那片叶子状的胎记,低声问我:“她叫……苏春生,好不好?生于这个春天,活于你我之手。”
我的眼眶瞬间发热,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几乎要灼伤我的喉咙。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她叫苏春生。你……是她阿爷。”
三天后,我的医舍正式挂牌。
我在门前挂上了一方崭新的布帘,上面是我亲手用墨写下的八个大字:医不隔门,药不出村。
帘子下方,我特意开辟了一个“学徒角”,摆着几张小木凳,墙上贴着小石头临摹的药草图谱。
萧珩则在医舍外的山口旁,立了一根高高的木桩,上面挂着那个救了春生命运的铃铛。
他对我说:“有急事,就在这里摇铃。我在山口打猎,听得见。”
那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村庄都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我抱着已经睡熟的冬儿,站在医舍门口,看着不远处,小石头正有模有样地指着一张图,教几个村里的孩童认“甘草”两个字。
萧珩背着弓箭,从远处的山道上走来,他的肩上落满了夕阳的光辉,仿佛披上了一件金色的战甲。
他看到我,忽然加快了脚步,径直走到我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刚才在山口,遇见了老张。”
我心中一动。老张,就是那个吴婆子口中,说春生不祥的男人。
萧珩的目光落在冬儿安静的睡颜上,眼神深沉得像一片夜里的海:“他说……他媳妇又怀上了。”
我怔住了。
他抬起头,望进我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后,这村里的孩子,都该活下来。”
那一刻,我心头剧震。
我忽然明白,这个沉默寡言、只会用行动表达自己的男人,从今往后,要守护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了。
他要守护的,是我所守护的一切。
远处,阿绊正欢快地汪汪叫着,追逐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蝴蝶。
山口木桩上的铃铛,被晚风吹过,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轻响。
那声音在宁静的山谷里回荡,悠远而绵长,像是在替谁,许下了一个无声的、关于未来的诺言。
只是,风似乎比昨日更冷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萧瑟。
这短暂的温暖与安宁,美好得让人心慌,仿佛是暴风雪来临前,最后的一抹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