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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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春的雪化得又快又急,屋檐下的冰棱子滴滴答答,像是要把整个冬天的沉寂都敲碎。
    萧珩一大清早就扛着那把磨得锃亮的斧头进了屋,二话不说,直奔东屋。
    那间屋子,自我来到这个家,就一直空着,门上积着一层薄灰,像一道无声的界碑,划分着我和他之间心照不宣的距离。
    只听“哐当”一声,那个积了不知多少年灰尘的旧柜子被他硬生生拖了出来,砸在院里的泥地上。
    他赤着上臂,肌肉在初春微凉的空气里贲张着,热气蒸腾。
    他从墙角寻来粗粝的砂石,蹲下身,一遍遍地打磨着地砖上的陈年污垢,动作执拗又用力,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隔阂都一并磨去。
    小石头蹲在门槛上,小手托着下巴,看得出神,忍不住奶声奶气地问:“萧叔,你这是……真要把冬儿妹妹接进来了?”
    萧珩头也不抬,动作不停,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沉闷而肯定:“屋暖,病少。”
    我坐在廊下缝制着给冬儿准备的小衣,针尖穿过素绸,发出细微的声响。
    听着院里的动静,我的心头也跟着微颤。
    那间东屋,曾是我们婚前约定“各住东西”的象征,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体面与退路。
    可如今,他亲手拆掉了这道无形的墙,要把它变成孩子的卧房。
    我低头抚过衣襟上刚刚绣好的“安康”二字,针脚细密,寄托着我最朴素的愿望。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有些墙,从来都不是用来隔开彼此的,而是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被一个足够坚定的人,亲手推倒。
    可世事难料,就在当晚,那堵墙似乎又以另一种方式竖了起来。
    冬儿突然发起高烧,我一摸她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体温计的汞柱直逼三十九度,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而微弱,喉咙里发出小猫般的悲鸣。
    我立刻行动起来,脑中飞速闪过前世儿科急救的流程。
    酒精棉,擦拭腋下、手心、脚心,物理降温。
    麻黄汤,我根据她的症状做了加减,可当我撬开她的小嘴,准备用滴管喂药时,却发现她几乎无法吞咽,药汁混着口水,大半都流了出来。
    脱水,这是最致命的。
    她需要补充液体,最好是温和有营养的乳汁。
    我急得满头是汗,这青石坳里,哪有产妇能匀出奶水来?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萧珩一把抓起墙上挂着的弓箭,沉声道:“山里有鹿群,我去寻乳。”
    我猛地回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不行!天这么黑,雪还没化干净,山里太险了!”
    他却只是反手握了握我的手,那掌心的温度粗糙而坚定。
    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道:“你守着她,我去。”话音未落,他已披上厚实的皮裘,推门而出,高大的身影瞬间被卷进门外的风雪里,消失不见。
    那一夜,我守着一盏油灯,彻夜未眠。
    屋里是冬儿微弱的呼吸声,屋外是呼啸的北风。
    我一次次地给她擦身,一次次地尝试喂水,心被高高悬起,一半为屋里命悬一线的孩子,一半为那个消失在风雪深处的男人。
    直到三更时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雪人踉跄着走了进来。
    萧珩回来了。
    他的眉毛、胡子上都挂满了冰霜,外袍硬得像一块铁板,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嚓”的脆响。
    可他怀里,却死死护着一个陶罐。
    他将陶罐递给我,嘴唇冻得发紫,声音嘶哑:“快……还是温的。”
    我接过陶罐,那股温热透过陶壁传来,瞬间烫到了我的心。
    打开一看,里面是小半碗乳白色的液体,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腥气。
    鹿乳。
    只有小半碗,却是我知道的,这个男人用命换来的。
    “他伏在雪地里等了快半日,”后来小石头偷偷告诉我,他跟着去了山脚下,看见萧珩像个猎人一样纹丝不动,“他说母鹿警觉得很,只能等它离开鹿崽去喝水的那一小会儿,才能悄悄挤一点,多了怕小鹿不够吃,也怕母鹿发觉。”
    我的眼眶瞬间滚烫,千言万语堵在喉口,最终却只化作一个低头。
    我小心翼翼地将鹿乳兑上温水,用滴管一滴一滴地喂进冬儿的嘴里。
    这一次,她竟然奇迹般地咽下去了。
    我低声说:“下次,我跟你一起去。”
    萧珩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在满是冰霜的胡子下,似乎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有了这救命的鹿乳,加上我的精心调理,三日后,冬儿的烧终于退了。
    她睁开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床前两个胡子拉碴、眼下乌青的男人。
    突然,她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
    那笑容,像是融化了整个冬天的春雪。
    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萧珩那扎人的胡须,用尽全身的力气,奶声奶气地喊出了一声:“爹——”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萧珩浑身一僵,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连被揪住的胡子都忘了捋。
    我看着他那副傻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认你呢。你这爹,当得值了。”
    他低下头,深深地看着怀里的小人儿,粗粝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最终,他抬起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极其轻柔地,落在了冬儿的头顶,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却无比清晰:“……哎。”
    窗外,小石头扒在窗台上,把这一幕看得真真切切。
    他兴奋地转过头,对身后拄着拐杖的吴婆子说:“我听见了!吴奶奶,我听见了!妹妹叫他爹了!”
    吴婆子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良久,她默默地转过身,将手里那张原本准备送来驱邪的符纸,悄悄揣回了袖子里。
    这场风波,也让我意识到单纯的治病救人远远不够。
    我趁热打铁,在医舍的棚子下专门辟出一块“育儿角”,用最容易找到的炭笔,在几块打磨平整的木板上画下了“婴儿喂养图谱”。
    从“喂奶间隔”到“发热处理”,再到“脐带护理”,我都用最简单的图画和文字标注出来。
    小石头成了我的第一个学生兼宣传大使,他每日像模像样地在角落里抄录,还主动跑去教村里其他的半大孩子:“苏大夫说了,咱们捡来的弟弟妹妹不是鬼托生,是宝贝,得好好养着!”
    风气,就在这潜移默化中悄然改变。
    没过几天,村里的李大嫂红着脸,提着一篮子鸡蛋找到我:“苏大夫,我……我好像怀上了,您给看看,吃食上有没有啥忌口的?”
    我笑着应下,详细问了情况,然后翻开我的《青石坳医录·初集》,郑重地在崭新的一页上写下标题——“孕娠调养验案一则”。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将整个院子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
    我整理着我的百草囊,指尖触碰到一个用油纸包得异常仔细的小包。
    我轻轻打开,里面是几根干枯蜷曲、却依旧能闻到异香的人参须。
    这是前世母亲临终前,耗尽家中积蓄为我求来的九节人参,她说,这是给我续命的。
    我一直没舍得用,穿越时空,它也成了我与那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如今,我看着灯火通明的东屋,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冬儿咿咿呀呀的学语声,轻轻摩挲着那几根参须,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娘,我好像……有个家了。”
    窗外,萧珩正蹲在地上,手把手地教小石头如何用夹板固定一只受伤的野兔的腿,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
    阿绊趴在院门口,懒洋洋地摇着尾巴。
    一切都那么安详,那么美好。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铃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阿绊猛地站起来,冲着村口庙宇的方向,“汪汪”地狂吠起来。
    我和萧珩的动作同时一顿,猛地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都映出了对方骤然沉下的脸色。
    那个方向,只有一口铃铛。那口铃铛,也只有一个用途。
    难道,又有人被扔在了那个冰冷的石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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