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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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野的风像利刃,刮得窗纸猎猎作响,几乎要将那一点点烛火吞噬。
    就在我以为这夜会沉入无边的死寂时,院外突然传来小石头带着哭腔的嘶喊,那声音被风雪撕扯得变了调,却清晰地扎进我的耳膜:“苏大夫!萧哥!庙里……庙里又有包袱在响!”
    我的心猛地一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风雪中被冻得青紫的弃婴冬儿。
    几乎是本能反应,我一把抓起墙上挂着的药箱,转身就要冲出门。
    可我的脚刚踏出屋檐,一股更强劲的风便从我身侧掠过。
    我定睛一看,萧珩竟比我更快。
    他不知何时已经背上了弓箭,披上了那件厚实的狼皮斗篷,他高大的身影在风雪中像一尊沉默的山。
    他没有回头,只是伸出长臂,从我手中接过了沉甸甸的药箱,大步流星地踏入了通往山道的雪地里。
    我愣在门口,寒风裹挟着雪沫子拍在我脸上,冰冷刺骨。
    他走出几步,似乎察觉到我没跟上,这才回过头。
    昏暗的灯笼光线下,他脸部的线条刚毅分明,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你慢点,路滑。”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话音刚落,挂在院子木桩上的铃铛“叮、叮、叮”响了三声。
    那是我们约定的信号,是他临行前亲手拉动的信号绳,告诉我他已出发,让我安心。
    我怔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风雪的尽头,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忽然从胸口涌起,瞬间暖遍了四肢百骸。
    长久以来,都是我一个人,一个药箱,一盏孤灯,在这样的寒夜里奔向未知的险境。
    如今,终于有人替我挡住了风,扛起了那份沉重。
    我不敢耽搁,抓起一件蓑衣披上,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山神庙里比外面更冷,神像的脸上结了一层薄霜,显得愈发悲苦。
    那个熟悉的粗布包袱就放在神龛前,正微微颤动着,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我的心跳得厉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是生是死?
    是男是女?
    还是……又一个被遗弃的生命?
    萧珩已经先我一步蹲下,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个包袱,而是警惕地握住了腰间的猎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庙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我屏住呼吸,慢慢走上前,颤抖着手,轻轻掀开了粗布的一角。
    没有啼哭,也没有婴儿柔软的肌肤。
    包袱里,一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土狗蜷缩成一团,浑身都在发抖。
    它的右后腿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嘴里还死死叼着半截生锈的铁链和草绳,看样子是从哪个猎户的铁夹里拼死挣脱出来的。
    我悬着的心猛然落地,紧绷的神经一松,竟忍不住笑出了声,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不是孩子……是条狗。”
    萧珩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他收起猎刀,蹲下身子,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割断了缠在小狗嘴里和腿上的草绳。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在处理一件稀世珍宝。
    他垂着眼,声音低沉得像是自言自语:“它也是条命。”
    这时,小石头才敢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问:“苏大夫,它……它是不是知道这里有人能救它,想来投奔人啊?”
    我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或许是吧。”
    我立刻打开药箱,取出百草囊中用烈酒和草木灰提纯制成的碘伏棉球,小心翼翼地为它清理伤口。
    小狗痛得直哆嗦,却只是发出一阵微弱的呜咽,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祈求。
    我又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半块小米饼,掰碎了泡在水囊的热水里,喂到它嘴边。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难走。风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
    萧珩默默地解下自己的外袍,将那只虚弱的小狗严严实实地裹住,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冰冷的身体。
    我走在他身侧,雪光映着我们俩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沉默中,我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你怎么知道……要带上药箱?”
    萧珩的脚步没有停顿,目光依旧直视着前方被风雪模糊的山路。
    “前次你去救人,箱没带全,回来手抖。”
    我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住了。
    那夜为冬儿接骨,我耗尽了心力,回来后故作镇定地整理医案,以为自己掩饰得天衣无缝。
    却没想到,我那强撑的镇定,那无法控制的、因为后怕和疲惫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全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竟心细如发到了这种地步。
    跟在我们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蹦蹦跳跳的小石头,忽然脆生生地开口:“萧哥,以后……以后我喊你阿叔行不行?”
    萧珩高大的身子微微一顿,肩头动了动。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把怀里的小狗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小小的、温热的生命能给他某种无言的力量。
    那只小狗最终被安置在灶屋的角落里,铺上了我的一件旧棉袄,紧挨着尚有余温的灶台。
    当晚,我点着油灯写医案,记录下这只小狗的伤情。
    萧珩就坐在不远处的火塘边,用一截木棍拨弄着炭火,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许久,他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声音被火苗燃烧的噼啪声衬得有些模糊:“它能活?”
    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在火光中异常明亮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是真正的关切。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能活。但伤口深,得天天换药,最重要的是,要有人暖着它,不能再受冻了。”
    萧珩“嗯”了一声,便再没说话,只是更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火焰。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我被一阵轻微的响动吵醒。
    推开门,发现灶屋角落的狗窝旁,不知何时多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碎米粥。
    而萧珩,正在院子里劈柴,一下,又一下,力道沉稳,节奏分明。
    他头也不回,只扔过来一句话:“你治它,我喂它。”
    小石头自告奋勇地当起了我的“药童”,每天一早就跑来我家,帮我递纱布、拿药粉,看着我给小狗换药。
    他还给小狗起了个名字,叫“阿绊”。
    “它这是被铁夹子绊住了命,”小石头煞有介事地解释道,“咱们把它救回来了,就等于把它的命给重新绊回来了!”
    在我和萧珩的分工合作下,阿绊的伤势一天天好转。
    半个月后,它竟然已经能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行走了。
    这日午后,阿绊不知怎么追着一只野兔子,竟误打误撞地溜进了村东头吴婆子的菜园子里,慌不择路地啃了两棵水灵灵的大白菜。
    吴婆子是村里出了名的厉害角色,当即就举着扫帚追了出来,一路骂骂咧咧。
    阿绊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回院子,一头扎进正在院中磨箭头的萧珩腿后,瑟瑟发抖。
    村里的闲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都围了过来,以为免不了一场争吵。
    谁知吴婆子追到院门口,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她瞪着躲在萧珩身后的阿绊,中气十足地吼道:“下次饿了,就来我家拿个萝卜啃!别啃我的白菜,那是留着开春腌冬菜的!”
    说完,她把扫帚往地上一顿,转身又嘟囔着走了。
    围观的村民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我站在屋檐下,望向院中的萧珩。
    他也正抬起头看我,平日里冷硬的嘴角,此刻竟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极浅的笑。
    我们相视一笑,彼此都明白,这个曾经排外、冷漠的村子,终于开始用它最朴实的方式,接纳我们这些“不同”了。
    当晚,我翻开那本厚厚的医案,在“冬儿”那一页的条目下,犹豫了许久,终于提笔,在空白处补写了一行小字:“收养之日,待议。”
    笔尖刚刚落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便笼罩了下来。
    萧珩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他的目光落在我写下的那四个字上,沉默了片刻。
    就在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来劝阻我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沉稳而笃定。
    “等开春,把东屋收拾出来,给她住。”
    我握着笔的手一颤,墨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东屋已经空置了太久,积满了灰尘和杂物,那里藏着这间屋子上一辈人的记忆,也藏着无尽的寒冷与孤寂。
    可萧珩的话,却像一道和煦的春风,吹散了那间屋子常年不散的阴霾。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但不知为何,我第一次开始由衷地期盼着,那场能融化一切的春雪,能早些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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