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幽冀乱景 10.血色界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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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的路途,已成了一场与死亡赛跑的噩梦。饥荒如同瘟疫般在流民中蔓延,树皮、草根被啃食殆尽,饿殍随处可见,曝尸荒野无人收殓。易子而食的惨剧,已不再是听闻,而是林薇亲眼所见的、刻入骨髓的人间地狱。她只能紧紧捂住小蝶的眼睛,自己却无法逃避那冲天的怨气与绝望。
队伍的人数在锐减。有人死于匪徒的刀下,有人倒在饥饿和疾病之中,也有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夜,不知所踪。原本二十多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十余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张头领的脸上添了一道狰狞的刀疤,那是三天前击退一股悍匪时留下的,让他本就严肃的面容更显凶悍。苏老先生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时常望着南方洛阳方向,喃喃自语,眼神悲凉。
林薇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到了极限的弦。食物极度匮乏,她和小蝶每天只能分到一点点掺了麸皮和野菜的糊糊。她的医术在缺乏药材的情况下,效果大打折扣,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员在感染和高烧中痛苦死去。她甚至开始用烈酒清洗伤口,用烧红的匕首灼烫化脓最深处,进行最原始的清创,那凄厉的惨叫声每每让她双手沾满鲜血的同时,心灵也备受煎熬。
但她不能倒下。小蝶依赖着她,队伍里仅存的人,也或多或少受过她的救治,将她视为黑暗中微弱的光。她必须撑下去。
这一日,队伍终于踉踉跄跄,接近了界桥地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血腥味和焦糊味,远处天空被火光映成诡异的暗红色。斥候回报的消息让所有人如坠冰窟——公孙瓒与袁绍的大军,正在界桥附近展开决战!他们无意中,闯入了这场决定冀州归属的惨烈战场边缘!
“绕不过去了!”张头领声音嘶哑,指着地图,“前后都有军队活动,我们被夹在了中间!只能找地方躲起来,等战事结束!”
最终,他们找到了一处位于战场侧翼、相对偏僻的废弃村落。村子早已空无一人,房屋大多倒塌,只剩下断壁残垣,但至少能提供一些遮蔽。队伍悄无声息地潜入,分散躲藏在几处相对完整的破屋或地窖里。
安顿下来不久,震天的喊杀声、马蹄奔腾声、兵器碰撞声便如同潮水般从远方涌来,即使隔着数里之遥,依旧震得人心胆俱裂。大地在微微颤抖,空气中硝烟与血腥味愈发浓烈。
林薇和小蝶、王婶以及另外两个女眷躲在一处半塌的土屋角落里。小蝶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抱着林薇的腰。王婶则不停地念着佛号,脸色惨白。
突然,一阵更加杂乱和接近的厮杀声、马蹄声以及伤兵的哀嚎声传来,似乎有溃散的败兵或者小股部队正朝着村落方向退来!
“躲好!千万别出声!”张头领压低声音,紧张地透过墙壁的缝隙向外张望。
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听到马蹄声在村落外停下,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有人闯进了村子!
“快!把受伤的兄弟抬到那边屋子里去!”
“妈的!袁绍的弩箭太狠了!”
“白马义从也顶不住了吗……”
“别废话!赶紧止血!”
嘈杂的人声中,夹杂着浓重的幽州口音。是公孙瓒的败兵!他们似乎将这里当成了一个临时的伤员聚集点。
林薇屏住呼吸,透过墙壁的裂缝,看到大约二三十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幽州兵士,正手忙脚乱地将七八个伤势严重的同伴抬进对面一间稍微完整些的破屋。伤兵的情况极其惨烈,有的身上插着箭矢,有的断手断脚,有的胸腹被剖开,肠子都流了出来,发出非人的惨嚎。鲜血很快染红了地面。
一个看起来像是队率的小军官焦急地大喊:“医官!医官呢?!他妈的医官死哪里去了?!”
没有人回答。显然,随军的医官要么失散,要么已经死了。
看着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伤兵,听着他们绝望的呻吟,林薇的职业道德和内心深处对生命的敬畏,再次与对暴露风险的恐惧激烈交战。外面是杀红了眼的败兵,她们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一个腹部被长矛捅穿、眼看活不成的年轻士兵,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了那队率的手,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在渴求着什么,最终头一歪,没了气息。
那队率猛地甩开他的手,一拳砸在墙上,发出痛苦的低吼。
这一幕,如同重锤敲在林薇心上。
她看了一眼身边瑟瑟发抖的小蝶,又看了看对面那些正在流血、等待死亡的士兵。他们是敌人吗?或许是。但在这一刻,他们首先是需要救治的生命。
深吸一口气,她做出了决定。
“张头领,”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要出去救他们。”
“你疯了!”张头领猛地回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们是公孙瓒的兵!我们自身难保!”
“他们是伤兵,快死了。”林薇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是医者,不能见死不救。而且,如果我们能救下他们,或许……能获得一线生机。”她补充了最后一句,带着一丝现实的考量。
张头领愣住了,看着林薇沉静而决绝的眼神,一时语塞。
苏老先生在角落叹了口气,低声道:“让她去吧。是福是祸,听天由命。或许……这是唯一的转机。”
林薇不再犹豫,她整理了一下衣裙,将怀中包裹着的、仅剩的一点烈酒和干净布条拿出,又捡起地上几根相对笔直的木棍用作夹板,对王婶道:“看好小蝶。”然后,毅然决然地走出了藏身的破屋。
她的突然出现,让外面乱糟糟的幽州兵士们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惊疑不定地集中在这个从废墟中走出的、衣着朴素却面容沉静的年轻女子身上。
“你是什么人?!”那队率警惕地按住腰刀,厉声喝道。其他兵士也纷纷举起兵器,充满敌意。
林薇停下脚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我是一个路过的医者。看到诸位有兄弟受伤,特来相助。”
“医者?”队率上下打量着她,满脸怀疑,“就你?一个女人?”
“伤在何处?出血量多少?是否伤及脏腑?有无骨折?”林薇没有理会他的质疑,目光直接投向那些躺在地上的伤兵,语气专业而快速,“若再不施救,他们撑不过半个时辰。”
她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笃定气质,以及脱口而出的专业术语,让那队率将信将疑。他看了看地上痛苦呻吟、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袍泽,又看了看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咬了咬牙:“你……你真能救?”
“尽我所能。”林薇说着,已经快步走到一个腿部被砍断、仅剩皮肉相连的士兵身旁,蹲下身检查。
那士兵因失血过多已近昏迷。林薇毫不犹豫,用布条在他大腿根部死死扎紧,然后对旁边一个发呆的兵士喝道:“愣着干什么?去找清水!越多越好!再找些干净的布来!快!”
她的命令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那兵士下意识地就跑去执行了。
林薇又转向另一个胸口插着箭矢的士兵:“别乱动!这箭簇可能带倒钩,不能硬拔!”她仔细观察着伤口位置和出血情况,判断是否伤及要害。
她的动作麻利,检查迅速,指令清晰,瞬间镇住了在场的所有兵士。那队率看着她专注而专业的侧脸,眼中怀疑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希望。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按林薇的吩咐去做。
清水和能找到的、相对干净的破布很快送来。林薇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抢救中。清创、检查、判断伤势轻重缓急——这是她在急诊科学到的最重要的原则。
她指挥着还能活动的兵士,将伤兵按照伤势轻重分开。对于那个断腿的,她进行了紧急的截肢处理——用烧红的刀灼烧止血,这是她能想到的、在没有缝合条件的情况下,唯一能保住性命的方法。惨叫声响彻废墟。
对于箭伤,她仔细评估,能安全取出的,小心取出并清理伤口;不能的,则暂时固定,避免二次伤害。对于开放性骨折,她用木棍和布条进行临时固定。她反复强调用清水(最好是烧开的,但此刻条件不允许)冲洗伤口,并用仅剩的烈酒进行消毒。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血污沾染了她的衣裙,但她浑然不觉。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生命上。那些原本充满戾气和绝望的兵士,在她的指挥下,竟然也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打水、递东西、按住挣扎的伤员。
就在林薇为一个腹部被划开、肠管外露的士兵进行紧张处理,试图将肠管塞回腹腔并暂时覆盖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落的喧嚣。
一队白马骑兵如同旋风般冲入村落,约有二三十骑,虽然甲胄上也沾染了血污和尘土,但队形严整,气势凛然,与那些溃败的步兵截然不同。为首一员年轻将领,白马银枪,身姿挺拔,面容英伟,剑眉星目,虽经苦战,眼神却依旧清澈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扫视着混乱的场面。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个蹲在重伤员身边、满手血污、正全神贯注进行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操作的女子身上。
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她沾着汗水和血渍的侧脸上,勾勒出她专注而坚韧的轮廓。她手下那个肠管外露的士兵,在其他医者看来几乎已是必死之人,她却依旧没有放弃,动作稳定而迅速,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年轻将领勒住战马,抬手止住了身后骑兵的动作。他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子,用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莫名觉得有效的方式,试图从死神手中抢夺生命。看着她不顾污秽,不顾自身安危,眼中只有伤者的专注。
他看到了地上被粗略分类的伤员,看到了那些按照她指令行动的兵士,看到了那个被紧急处理过的断腿士兵虽然昏迷但胸膛尚有起伏……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在他心中涌起。战场上,他见过太多的死亡和抛弃,何曾见过如此不顾一切、只为救人的景象?而且,是由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所为。
那队率见到这队骑兵,尤其是为首的年轻将领,连忙上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激动和哽咽:“赵……赵司马!您来了!这位……这位女医者,救了我们好多兄弟!”
被称为赵司马的年轻将领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林薇。
林薇终于完成了对那名腹部重伤员的紧急处理,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覆盖住伤口。她长出一口气,这才察觉到周围的异常安静,以及那道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震撼的锐利目光。
她抬起头,循着目光望去。
刹那间,四目相对。
他端坐于白马之上,银枪斜指地面,身后是残阳如血,战火硝烟。英挺的眉宇间带着征战沙场的杀伐之气,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清澈而明亮,如同雪山顶上的寒潭,映照着她此刻狼狈却异常坚定的身影。
她站在废墟之中,衣裙染血,双手沾满污秽,脸上带着疲惫,但腰背挺直,眼神沉静,没有丝毫怯懦与退缩。
一种无声的电流,在空气中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