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平阳县衙时，天色尚未大亮。土坯城墙在晨曦中显出一种苍凉的轮廓，城内寂静无声，只有更夫拖沓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林烨婉拒了张队长入衙休息的提议，在街角下了马。目送亲兵队伍离去，他并未立刻返回那个简陋却温暖的家，而是绕到县衙后墙一处僻静角落，默默站立了片刻。冰凉的晨风拂过面颊，驱散了连夜奔波的疲惫，也让脑中纷乱的思绪逐渐沉淀。
    萧劲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那枚染血的异族箭簇带来的寒意，远比边塞的寒风更刺骨。通敌叛国——这四字重若千钧，一旦坐实，便是滔天巨浪。而自己，如今已身处这漩涡中心。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袍，这才向家中走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灶间已有微光透出，夹杂着米粥的香气。苏婉正蹲在灶前添柴，闻声回头，见是他，眼中瞬间漾开惊喜与安心：“相公回来了！”
    她起身迎上，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这几日也未曾安枕。无需多言，那份牵挂已写在眉宇间。
    “嗯，事情办完，便急着回来了。”林烨放下行囊，声音透着些许沙哑。里屋炕上，安安睡得正酣，小脸红扑扑的。看着妻儿安好，他心中那块巨石才稍稍落地。
    “锅里有热粥，相公先暖暖身子。”苏婉端来温水给他净面，又盛上满满一碗稠粥，配上她亲手腌的咸菜。
    简单的饭食，却胜过珍馐。林烨吃着粥，将凉州之行的凶险与机锋略去不提，只简单说了萧都督对公务的重视，让她安心。
    苏婉静静听着，末了，轻声道：“相公在外奔波，万事小心。家中一切有我。”
    她的信任与坚韧，如同暗夜中的暖灯，给予林烨莫大的力量。
    稍作歇息，林烨便如常前往县衙点卯。衙内胥吏见到他，态度愈发微妙，恭敬中带着更深的探究与疏离。周师爷皮笑肉不笑地寒暄两句，便借故躲开。林烨浑若不觉，径直去了架阁库。
    如今这布满尘埃的库房，在他眼中已非冷板凳的象征，而是布满线索的迷宫。他关紧门扉，并未立刻翻找，而是倚着窗，静静回想韩奎昨夜的低语。
    “……城北三十里，荒废的野狼驿……半年前曾有不明车队夜间停留……附近牧民听到过异常响动，像是……重物拖拽……”
    野狼驿，官道旁一个早已废弃的小驿站，因附近有狼群出没而得名，寻常人迹罕至。若真被用作秘密中转点，确是极佳选择。
    接下来几日，林烨白日里依旧处理着无关紧要的公务，对账目、刑名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热心”，甚至主动提出要整理县内荒废产业名录，将野狼驿也列入其中，理由是“或可修缮利用，增益县用”。此举合情合理，未引起任何怀疑。
    与此同时，他通过韩奎留下的隐秘渠道，将调查重点指向野狼驿的消息传递出去。他需要边军方面的专业人手，进行暗中勘察，自己不能轻易涉险，以免打草惊蛇。
    等待回音的日子里，林烨越发谨慎。他察觉到自己似乎被人暗中监视，上下衙途中，总觉有视线如影随形。他不动声色，每日路线固定，偶尔去集市买些笔墨或家用，与摊贩闲谈也绝不涉及公务。
    这日晚间，他哄睡安安后，于灯下铺开一张亲手绘制的平阳周边简图，将野狼驿的位置、已知的官道、小道、以及韩奎提及的牧民活动区域一一标注。烛光摇曳，映着他凝重的面色。
    苏婉端来热茶，静静坐在一旁做着针线，不去打扰，只是陪伴。她虽不知具体情由，但丈夫眉宇间的沉郁与专注，让她明白必有大事发生。
    几日后，消息终于传回。韩奎派人送来一枚蜡丸，内里信息更具体：在野狼驿废弃马厩下，发现疑似被掩盖的地窖入口，周围有新近车辙印与不属于边军制式的马蹄铁痕迹。此外，在驿站后方山谷，发现零星散落的粮食颗粒，并非本地常见品种。
    证据虽间接，却极具指向性！那条隐秘的物资输送线，极可能确实利用了这座废弃驿站！
    林烨心中既惊且怒。惊的是对方胆大妄为，竟在边军眼皮底下设置据点；怒的是此举无疑资敌，置边关将士与国家安危于不顾。
    他必须拿到更确凿的证据！但如何进入守卫森严的野狼驿深入查探？自己目标太大，韩奎的人虽是军中好手，但大规模调动易引人注目。
    正当他苦思良策之际，一个意外的人物回到了平阳县——称病“下乡巡视”多日的县令王通，突然回衙了。
    王通四十上下年纪，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官袍，脸上挂着惯有的圆滑笑容。他甫一回来，便召集衙内众人，对林烨在其“养病”期间“恪尽职守”大加赞赏，尤其对林烨主动整理荒废产业名录的“勤勉”表示肯定。
    “林县丞年轻有为，心系县政，实乃我平阳县之福啊！”王通拍着林烨的肩膀，语气亲热，“尤其是这野狼驿，地处要冲，荒废可惜。林县丞既有意整顿，本官定当支持！不若明日，本官便与你同去实地勘察一番，看看如何修缮为好，如何？”
    王通笑得一团和气，眼中却无半分暖意，反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
    林烨心中警铃大作。王通此时回来，又突然对野狼驿表现出异常热心，绝非巧合！是试探，还是想亲自去掩盖什么？抑或是……引君入瓮？
    去，可能是龙潭虎穴；不去，则立刻显得心虚，更坐实了对方的猜疑。
    电光石火间，林烨已做出决断。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与谦逊：“大人英明！有大人亲自指点，下官求之不得！明日何时动身，下官听候大人安排。”
    “好！爽快！”王通哈哈大笑，“那就明日辰时，衙门口集合，本官带几个得力人手一同前往！”
    夜色深沉，林烨回到家中，神情凝重。他将明日要与王通同往野狼驿之事告知苏婉，略去了其中凶险，只说是寻常公务勘察。
    苏婉默默为他准备行装，将干粮、水囊、火折子一一检查妥当，最后，将一把磨得锋利的短匕塞进包袱最底层。
    “相公，”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早去早回。”
    林烨握住她微凉的手，重重点头。他知道，明日之行，吉凶难料。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野狼驿，这座荒废的驿站，此刻在夜色中，仿佛一头蛰伏的恶兽，静待着猎物的到来。
    而林烨，便要亲身踏入这兽口，去探寻那足以翻天覆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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