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差事清冷，俸禄微薄，却予了林烨难得的闲暇。
    每日卯时点卯，埋首故纸堆中，或校勘典籍，或录档归档。同僚多是暮气沉沉、仕途无望之辈，见这位新科探花安于此处，初时诧异，久而久之便也习以为常，只当他是得罪了哪位大人物，不再多予关注。
    林烨乐得清静。他做事细致，将那些尘封多年的卷宗整理得井井有条，偶有见解，与几位老博士探讨，反倒赢得几分敬重。更多时候，他是在翻阅中留意蛛丝马迹——经费流向、人员调派、乃至某些特殊书籍的借阅记录，皆暗自记下。
    散值归家，成了每日最大的期盼。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烟火气与孩童的笑语便扑面而来。
    “爹爹！”安安总是第一个发现他，丢下手中玩意儿，像只小雀般扑来。
    林烨弯腰将他抱起，小人儿沉甸甸的，带着皂角的干净气味和奶香。苏婉闻声从灶房探出身，围裙上沾着面粉，颊边一抹烟灰，眼底却漾着暖意：“相公回来了？饭即刻就好。”
    小院虽陋，却被她打理得洁净温馨。墙角种了几盆不知名的野花，开着星星点点的白。一方石桌擦得锃亮，碗筷已摆好。
    餐食简单，却必有一荤一素。林烨多次让她不必如此节省，苏婉总是应下，次日却依旧如此。他知她心意，便不再多言，只将好菜多夹与她母子二人。
    夜间，一盏油灯下，各有所事。
    林烨或温书，或默写日间所见可疑之处。苏婉则在一旁就着灯光做针线，为父子缝补衣裳，或接些绣活补贴家用。安安玩累了，便伏在爹爹腿边酣睡，呼吸均匀。
    有时林烨抬眼，见灯光勾勒出苏婉柔和的侧脸，神情专注地引线穿针，心中便涌起奇异的安宁。这或许便是“家”的意义，无需锦绣荣华，一灯一影，足矣。
    他偶尔会与她谈及衙门琐事，隐去凶险，只提趣闻。苏婉静静听着，时而抿唇一笑，偶尔也会轻声问些不解之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对夫君世界的向往与一点点怯生生的试探。
    林烨便耐心解释，甚至将些浅显的道理说与她听。她悟性极好，一点即通，有时还能提出些朴素的见解，让他也觉新鲜。
    这般光景，平淡却踏实，渐渐抚平了苏婉初入京城的惶惑与不安。她眉宇间的忧色淡去，笑容多了，甚至偶尔会与左邻右舍的妇人闲聊几句，学些京中习俗。
    这日休沐，林烨携妻儿逛西市。街市喧闹，货物琳琅，安安看得眼花缭乱，兴奋地小脸通红。林烨为他买了个糖人，小家伙举着，舍不得吃，笑得见牙不见眼。
    经过一间布庄，林烨停下，指着一匹浅青色的细软棉布：“婉娘，这料子衬你。”
    苏婉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还有衣裳穿。”
    林烨却已示意伙计裁布：“做身新衣。日后或有些场合，需你与我同去。”他语气温和却坚持。
    苏婉望着那布料，眼底闪过渴望，最终轻轻点头，耳根微红。
    又为安安买了新鞋，小家伙欢喜得直蹦。
    归家时，夕阳西斜，将三人身影拉得长长。林烨一手抱着啃糖人的儿子，一手提着些许家用，苏婉捧着那匹青布，跟在身侧，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邻人见了，不免窃语。
    “瞧那林探花，倒是疼媳妇孩子。”“疼有何用？得罪了丞相，只得个冷板凳坐，可惜了探花功名。”“听闻太子爷倒是赏识…”“嘘…莫谈国事…”
    议论声细碎，林烨只作不闻。苏婉却下意识靠近他一步，低声道：“相公，他们…”
    “不必在意。”林烨侧首对她笑笑，“日子是自己过的，非是过给别人看。”
    然而，京城的漩涡从不因小院的温馨而停止转动。
    几日后，林烨散值回家，见院门外停着一辆略显眼生的马车。车帘垂下，不见徽记。
    他心头微紧，快步入院。
    只见院中站着一位身着锦缎常服、面容白净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名小厮，捧着几匹绫罗绸缎并一个礼盒。苏婉站在屋檐下，面色紧绷，并未让客人进屋。
    见林烨回来，她明显松了口气。
    那中年人转身，脸上堆起圆滑笑意，拱手道：“这位便是林探花吧？鄙姓钱，在丞相府外院当差。奉我家相爷之命，特来探望林大人。”
    他示意小厮将礼物呈上：“相爷言道，林大人大才，屈就国子监，实乃委屈。这些薄礼，聊表心意。相爷惜才，若林大人日后有何难处，尽可开口。”
    绫罗光彩夺目，礼盒沉甸甸，想必是金银之物。
    这是打一棒子后，又给的甜枣？抑或是新一轮的试探与拉拢？
    林烨目光扫过礼物，并未去看，只淡淡道：“钱先生客气。下官才疏学浅，在国子监正合所学，不敢言委屈。相爷厚爱，下官心领，然无功不受禄，如此重礼，实不敢受。”
    钱先生笑容不变：“林大人何必见外？相爷一番美意…”
    “正是因相爷美意，下官才更不敢承受。”林烨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决，“烦请先生回禀相爷，下官安于现状，暂无他求。厚礼，请带回。”
    钱先生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他盯着林烨看了片刻，忽又一笑：“既如此，鄙人也不便强求。林大人…好自为之。”
    他挥挥手，让小厮捧回礼物，转身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界视线。
    苏婉快步走到林烨身边，声音发紧：“相公，这般回绝，会不会…”
    “无妨。”林烨握住她微凉的手，“收下才是祸端。婉娘，日后若再有人来，无论送上什么，一概不收。若遇难缠的，便称等我回来决断，切勿自作主张。”
    苏婉重重点头，将他吩咐牢牢记下。
    是夜，林烨于灯下，将日间之事细细记下，连同钱管事的面貌特征、言语神态，无一遗漏。
    他知晓，丞相府的“好意”不会只有一次。今日回绝，便是再次表明立场。往后的日子，恐更难太平。
    他吹熄灯，走到窗边。月色如水，洒满小院，静谧安详。里屋传来妻儿均匀的呼吸声。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但他身后有所守护，便无所畏惧。
    他需要更快地积蓄力量，在这暴风雨来临前，织就一张能护住家人的网。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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