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的喧嚣散去，留下的却是更深沉的暗流。
    接连数日，林烨租住的小院门可罗雀。与往日同年进士络绎不绝前来道贺、探讨诗文的景象相比，如今冷清得令人心头发沉。
    苏婉虽不出门，却也从左邻右舍偶尔飘来的议论和骤然冷淡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她越发沉默，只是将家务打理得更加井井有条，为林烨准备的饭食依旧尽力做到最好，眉眼间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
    安安似乎也感受到家中微妙的气氛，比往日更乖巧几分，只抱着爹爹给他削的小木马，安静地在院中玩耍。
    林烨心中明了，这是丞相府无声的警告与施压。那日琼林宴上的拒绝，触怒了权倾朝野的沈巍，消息灵通的官场众人自然纷纷避嫌。
    他并不慌乱，每日里依旧读书写字，教导安安认几个简单的字，仿佛外界波澜与他无关。这份沉静，或多或少也安抚了忐忑的苏婉。
    这日清晨，林烨正在院中活动筋骨，忽闻门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与车辙声，并非寻常街坊的动静。
    紧接着，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官家的规矩。
    苏婉快步从厨房走出，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看向林烨，眼中带着询问与紧张。
    林烨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她去开门。
    门**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精干的中年官员，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官员见到开门的苏婉，略一打量，便客气地拱手：“敢问此处可是林烨林探花府上？本官吏部考功司主事，姓王。”
    苏婉连忙回礼，将人请进院内。
    王主事步入小院，目光快速扫过这简陋却整洁的环境，最后落在神色平静的林烨身上，脸上露出公式化的笑容：“林探花，恭喜高中。今日下官前来，是为传达吏部授官文书。”
    他从随从捧着的木匣中取出一卷盖有吏部大印的公文，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科一甲第三名探花林烨，才学敏赡，着即授…国子监典籍（从八品），三日后赴任。钦此——”
    声音落下，小院内一片寂静。
    国子监典籍，掌图书整理校对之职，是个清闲得近乎冷僻的闲散官职，毫无实权，晋升无望。对于一甲探花而言，这几乎是明晃晃的贬斥与打压。
    王主事念完，将公文递过，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与探究：“林大人，接旨吧。”
    林烨面色如常，恭敬接过文书：“臣，林烨，谢陛下隆恩。”
    王主事见他竟无半分失落或愤懑，不由高看一眼，又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去。
    马车声远去，小院重归寂静。
    苏婉站在一旁，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脸色有些发白。她虽不懂官职大小，却也从那宣旨官员的态度和林烨骤然沉寂的眉眼间，猜到了这绝非好去处。
    “相公…”她声音微颤，“这官…可是不好？”
    林烨回过神，见她担忧模样，反而笑了笑，将文书随意放在石桌上：“无妨，清闲些也好，正好多陪陪你和安安。”
    他语气轻松，心中却雪亮。这必然是丞相的手笔，意在将他边缘化，让他永无出头之日。
    正在此时，院门外又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此处可是林探花府上？”
    只见一位身着寻常布衣、气质却颇为儒雅的老者含笑立于门外，身后只跟着一个手提礼盒的小童。
    林烨觉得此人面生，却不敢怠慢，上前拱手：“正是在下，不知老先生是？”
    老者微微一笑，递上一份名帖：“老朽姓周，在东宫行走，忝为太子宾客。今日特来替太子殿下向林探花道贺。”
    东宫！太子的人！
    林烨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将人请入院内。
    周先生并未进屋，只站在院中，目光温和地扫过四周，最后落在石桌那卷公文上，了然一笑：“看来吏部的文书已经到了。国子监典籍…嗯，清贵，倒是适合读书养性。”
    他语气平常，仿佛只是随口点评，随即话锋一转：“殿下听闻林探花琼林宴上一番高论，甚是赞赏。言道如今朝中，能谨守本心、不忘根本的年轻人，实在难得。”
    他从小童手中接过礼盒，递与林烨：“殿下知林大人家境清寒，初入京城，特备薄礼，聊表心意，望林大人莫要推辞。”
    林烨打开礼盒，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两支上等湖笔、两锭徽墨，以及几卷难得的孤本典籍。价值不菲，却送得风雅，不落俗套。
    更重要的是，这代表了太子的态度。
    “殿下厚爱，学生愧不敢当。”林烨深深一揖。
    周先生扶起他，意味深长道：“林大人年轻有为，暂且屈就，亦是磨砺。陛下与殿下，都是爱才惜才的明君。望林大人恪尽职守，静待时机。”
    这话已是挑明——太子知晓你被打压，暂时忍耐，日后自有转机。
    送走周先生，林烨看着手中的太子赠礼，再看向石桌上那卷冰冷的吏部文书，心中已然明了。
    他已被迫卷入了太子与丞相斗争的漩涡中心。丞相欲将他摁入泥潭，太子则欲拉他一把，作为对抗丞相的棋子与招牌。
    “相公…”苏婉轻声唤他，眼中忧虑更深。先是丞相，又是太子，这些滔天权势的人物接连出现，让她这寻常百姓心生恐惧。
    林烨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沉稳：“婉娘，不必忧心。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无论是冷遇还是青眼，我们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
    他拿起那卷公文，神色平静：“国子监便国子监。正好，我也需些时间，好好看看这京城的风往哪边吹。”
    三日后，林烨准时前往国子监报到。
    衙门冷清，同僚多是年纪颇大、仕途无望之人，见他这位新科探花被“发配”至此，目光中多是同情或幸灾乐祸。
    林烨安之若素，每日埋首于故纸堆中，整理校对着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态度一丝不苟。闲暇时，便与几位老博士探讨经义，态度谦逊有礼。
    他这般沉得住气，倒让原本想看笑话的人有些意外。
    这日散值回家，远远便看见自家院外围了几个人，院内传出苏婉焦急的声音。
    林烨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只见几个市井打扮的汉子正围着院门，大声嚷嚷着：“……这一片地皮已被我们家老爷买下，限期搬走！识相的就赶紧自己滚蛋，别逼爷们动手！”
    苏婉挡在门前，面色苍白，却寸步不让：“租赁契约未到期，你们岂可强行驱赶？”
    “契约？哼，在这京城，我们家老爷的话就是契约！”为首汉子嚣张道，伸手便要推搡。
    林烨一步上前，挡在苏婉身前，目光冷冷扫过几人：“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谁敢强闯民宅？”
    他虽身着寻常青衫，但探花功名在身，自有一股威严。那几个汉子被他一喝，竟一时怔住。
    “你…你就是那姓林的？”为首汉子打量着他，语气稍缓，却仍强硬，“奉劝你一句，赶紧另寻住处，这地方，你们住不安稳了！”
    林烨心中冷笑，这恐怕又是丞相府不痛不痒的敲打。
    他正欲开口，街角却传来一声厉喝：“何人在此生事！”
    只见一队巡城兵马司的兵士快步走来，为首队正目光锐利。那几名汉子见状，脸色微变，嘀咕几句，竟灰溜溜地迅速散去。
    队正走到林烨面前，拱手道：“林大人受惊了。在下奉命巡守此坊，定保一方安宁。日后若再有此等宵小前来骚扰，大人只管派人来兵马司寻我。”
    林烨心中一动，瞬间明了——这恐怕是太子的手笔。在他示好之后，便暗中提供了庇护。
    “多谢将军。”林烨拱手回礼。
    兵士离去，围观邻人也渐渐散开。
    林烨回头，见苏婉仍倚着门框，脸色苍白，眼中惊惧未消。
    他走上前，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没事了，婉娘。你看，这京城，也并非一手遮天。”
    夜深人静，林烨于灯下铺开纸张。
    他提笔蘸墨，开始记录今日之事，以及近日在国子监看到的某些异常账目往来——一些本不该与丞相府有牵扯的书籍采购、修缮款项，似乎指向某些隐秘的联系。
    他知道，这些微不足道的线索或许暂时无用。
    但他需要做好准备。
    蛰伏并非屈服，而是为了更清晰地看清对手，等待那雷霆一击的时机。
    窗外月色清冷，他的目光却越发锐利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