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的烟还夹在耳朵上，是支皱巴巴的红塔山，烟纸边缘卷着毛边，随着他说话时脑袋的晃动轻轻打在耳廓上，留下道浅淡的白痕。江彻的目光落在他耳垂上——那里有个细小的银圈，不是正经耳钉，倒像用细铁丝弯的，在广场彩灯的红蓝光影里忽明忽暗，像颗藏在耳垂上的星星。
    “五十多个小时？那可真要把人坐散架！“顾晏把眼睛瞪得溜圆，浓密的眉毛挑得老高，几乎要扎进额前那撮染成浅棕色的刘海里。他往石凳上重重一坐，震得石缝里的碎草屑都飘了起来，“我从曲市坐绿皮火车过来才二十多小时，下车时腿都麻得像灌了铅，站着都能打晃。你老家西市是不是冷得能冻掉鼻子？我昨天刷天气预报，说那边冬天能到零下二十度，哈口气都能成冰碴子？“
    江彻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凳表面——那上面满是经年累月留下的刻痕，有歪歪扭扭的爱心，还有模糊的日期，边缘被风雨磨得发圆。“冬天出门得裹三层棉袄，再套件羽绒服，连围巾都要把脸遮到只剩眼睛。“他低头看着自己露在短袖外的胳膊，指尖还带着西市未散的凉意，“走在路上，睫毛上都能结霜，眨眼睛时沙沙响。这儿...“他突然抬头，视线撞进被霓虹染成淡紫色的夜空，连星星都被照得没了光亮，“都八点多了，风里还裹着热气，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这才七月，算啥？“顾晏嗤笑一声，从裤兜里掏出包皱巴巴的纸巾——包装纸都被汗浸得发皱，他抽出一张胡乱擦着后颈，纸巾擦过皮肤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等入了三伏天，厂里那套无尘服一穿，密不透风的，保管你汗顺着脊梁往下淌，像开了水龙头似的，下班时袜子都能拧出水。“他说着突然顿住，手还停在后颈，眼睛直勾勾盯着江彻：“等等，青省西市...你该不会是回族吧？“
    江彻的脊背瞬间绷得笔直，像被人突然抽了脊椎，手指悄悄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袋里装着刚买的芭乐，果皮被攥得发黏，渗出淡淡的汁水。他喉结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顾晏眼里满是纯粹的好奇，甚至带着点雀跃，半点没有他担心的异样。
    “那也太巧了！“顾晏一拍大腿，石凳又震了震，“我们电子厂食堂有个马师傅也是回族，他做的牛肉面绝了！“他咂了咂嘴，右手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弧线，像是在比划那碗面的分量，“汤是凌晨三点就熬的牛骨汤，上面飘着一层金黄的油花，辣子是他自己炸的，香得能把隔壁玩具厂的人都勾过来——上次有个河南老乡为了抢最后一碗，差点跟人吵起来。改天我带你去尝尝？保证你吃了还想再来一碗。“
    广场舞的音乐突然切了首快节奏的《最炫民族风》，穿荧光绿运动鞋的领舞阿姨猛地转了个圈，手里的红扇子“唰“地展开，扇面上的金边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江彻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缩了下脖子，手里的塑料袋都差点掉在地上，顾晏却已经跟着节奏用脚尖打起了拍子，脚边的影子随着动作一摇一晃。
    “你刚来莞市，肯定没去过夜市吧？“顾晏不等江彻回答，已经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他的掌心热得发烫，还带着点机油味，指节上有层厚厚的茧子，磨得江彻胳膊有点痒。他把江彻拽起来，“走，我带你去吃正宗的广式肠粉！虽然比不上你们西北的拉条子筋道，但好歹是本地特色，不吃就白来了。“
    江彻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脚尖差点踩到滚过来的轮滑鞋——那鞋是亮蓝色的，轮子上还闪着彩灯。穿轮滑鞋的男孩也就七八岁，冲他做了个鬼脸，舌头吐得老长，然后像条滑溜的鱼似的，“嗖“地一下钻进了广场舞的人群里，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他们穿过广场时，顾晏突然抬手把耳朵上的烟取下来，正准备找火点烟，却又塞进裤兜里的烟盒里——烟盒已经被揉得变了形，上面的图案都模糊了。“差点忘了你不抽烟。“他挠了挠头，发梢还沾着点淡灰色的焊锡末，凑近时能闻到股淡淡的金属味，“其实我也就装装样子，刚学会没两个月，抽一口就呛得直咳嗽，眼泪都能出来，丢死人了。“
    夜市就在广场东侧的小街上，还没走近，就能看见一片蒸腾的热气，混着各种香气飘过来——铁板烧上的里脊肉滋滋作响，油脂滴在铁板上，冒出的白烟裹着孜然味；砂锅粥的盖子一掀，米香混着瑶柱的鲜气直冲鼻腔；挂着油亮烧鹅的玻璃橱窗里，烧鹅皮泛着琥珀色的光，刀一划开，油就顺着肉缝往下滴。人声鼎沸里，有摊主的吆喝声，有食客的谈笑声，还有小孩的哭闹声，江彻突然想起老家开斋节时的集市，只是这里的方言他一句都听不懂，只能从人们的表情里看出热闹。
    “这家肠粉我吃了两年，老板是老广，米浆都是每天凌晨现磨的，从来不用隔夜的。“顾晏熟门熟路地挤到最前排，对着摊位里的老板用带着云南腔的粤语喊：“两份鲜虾肠，多放葱花香菜，酱油少点！“老板抬头看见他，笑着应了声“好嘞，阿晏稍等“。顾晏转身，看见江彻正盯着猪脚饭的锅台发呆——那锅台上摆着个大铁盆，里面装满了卤得通红的猪脚，油花还在表面轻轻晃动。他猛地拍了下脑门，声音里带着点懊恼：“瞧我这记性！你是回族，不能吃这个。前面有家清真鸡肉饭，老板也是西北来的，我带你去看看？他们家的鸡肉是现卤的，香得很。“
    话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玻璃被打碎了。江彻抬头，看见一个醉醺醺的壮汉正揪着卖糖水的老人衣领——老人头发都白了，背驼得厉害，身上穿的蓝布衫洗得发白，领口还缝着块补丁。壮汉满嘴酒气，说话时唾沫星子溅在老人脸上，手里还攥着张皱巴巴的钞票：“你个老东西，找我的钱是假钞！想坑我是吧？“说着就要去掀老人面前的糖水摊桌子，桌上的龟苓膏、红豆沙罐罐都晃得厉害。
    顾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刚才的笑意全没了。他把江彻往身后一挡，动作又快又急，差点把江彻推得撞到旁边的小吃摊，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壮汉的手腕：“松手！欺负老人家算什么本事？有话不能好好说？“
    醉汉转过头，通红的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顾晏。他比顾晏高出半个头，肩膀宽得能挡住后面的路灯，胳膊上纹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龙鳞在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关你屁事！“醉汉的声音又粗又哑，酒气喷了顾晏一脸，“这老东西骗我钱，我掀他摊子怎么了？“说着就要甩开顾晏的手，去掀桌子。
    江彻感觉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太阳穴，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想起上学期班里同学被校外混混围堵时，自己也是这么浑身发抖地站在原地，连话都不敢说。但这次，他的腿先于脑子动了起来——等他回过神时，已经挡在了摇摇欲坠的糖水锅前，那锅甘蔗汁还冒着热气，烫得他手背都有点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