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却比不上黑石峡中泼洒的猩红浓稠。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被更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打破。北方的峡谷入口处，烟尘再次冲天而起，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压抑！
    援兵！张郃的后续主力部队到了！
    一面更加高大、更加狰狞的“张”字将旗在烟尘中隐约可见。旗帜下，黑压压的魏军步卒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填补了峡谷中先锋溃败留下的空缺，并向着蜀军阵地压迫而来。他们的装备更加精良，披甲率更高，眼神冷酷，带着主力军团特有的、碾碎一切的自信。
    之前的挫败显然激怒了魏军高层。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贸然投入骑兵，而是以重装步卒为先锋，盾牌紧密相连，形成一道几乎密不透风的移动城墙，长矛如林，从盾牌间隙中探出，在夕阳下闪烁着冰冷的死亡之光。弓箭手集群紧随其后，更多的云梯和撞木被抬了上来。
    压力，陡然增加了数倍不止！
    “举盾——防箭！”陈远嘶哑的吼声刚刚落下，魏军阵中便传来一声令下。
    嗡——！
    天空再次暗了下来！这一次，不再是三十张弩，而是数百张强弓硬弩发出的齐射！黑色的箭矢如同狂暴的蝗群，带着令人头皮发炸的厉啸，铺天盖地地砸向蜀军阵地！
    噼里啪啦！箭矢密集地撞击在盾牌上、矮墙上、岩石上，发出雨打芭蕉般的爆响！不少箭矢越过矮墙，落入后方战壕！
    “啊！”“我的眼睛！”惨叫声顿时从蜀军阵地中响起。尽管有工事掩护，但在如此密集的箭雨覆盖下，伤亡瞬间激增！一面盾牌被数支重箭射穿，持盾的士兵连人带盾被钉倒在地！一个正在搬运石块的民夫被流矢射中后背，扑倒在地，抽搐着死去。
    箭雨一轮接着一轮，仿佛永无止境，压得蜀军几乎抬不起头。矮墙被射得千疮百孔，负责防御的士兵只能死死蜷缩在掩体后，听着头顶夺命的呼啸，感受着死亡随时降临的恐惧。
    “不能露头！”“弩手！找机会还击！”陈远自己也紧贴着一块岩石，一支箭矢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带走几缕头发，留下火辣辣的痛感。他手中的弩早已射空了箭匣，暂时成了烧火棍。
    箭雨稍歇，魏军的步兵方阵动了！“攻！”一声沉闷的号令。巨大的盾墙开始稳步向前推进，如同山崩，无可阻挡！长矛如林，闪烁着寒光，一步步逼近矮墙！
    “滚木！礌石！”陈远大吼。
    两侧山坡上残存的士兵奋力推下最后的储备。但魏军显然有了准备，盾牌高举，滚木礌石砸在蒙着牛皮的坚实大盾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虽然造成了一些混乱和伤亡，却无法再像第一次那样摧枯拉朽。
    “杀！”魏军步卒发出震天的怒吼，顶着落石，终于冲到了矮墙下！云梯狠狠架了上来，悍卒口衔利刃，开始疯狂攀爬！更多的士兵则用刀斧猛劈矮墙本身，或用沉重的撞木撞击着薄弱处！
    矮墙防线，岌岌可危！
    “顶住！长矛手！刺！”陈远捡起一柄战死士兵的环首刀，咆哮着冲上前线。黥面囚徒狂吼着，用战斧劈断一架云梯，连同上面的魏兵一起砸落下去。但更多的魏兵涌了上来！一个缺口被强行打开，十几名凶悍的魏军重步兵嚎叫着冲了进来，瞬间砍翻了数名蜀军长矛手！
    防线即将崩溃！一旦被魏军站稳脚跟，整个阵地将瞬间被淹没！
    陈远眼睛赤红，左肩的剧痛和失血让他视线有些模糊，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时候到了！最后的杀招！
    “火油！点火！”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撕裂般的咆哮！
    命令通过事先安排好的号手，用牛角号发出特定的急促音调！
    早已等候在矮墙后特定位置的几名士兵，猛地将手中陶罐里黑乎乎、粘稠的液体——军中仅存的、原本用于夜间照明和焚烧辎重的火油，狠狠泼洒在矮墙前那片早已偷偷挖好、撒满干草枯枝的浅沟里！同时，另外几名士兵将点燃的火把奋力扔了出去！
    轰——！！！
    一道金红色的火墙，如同地狱之门骤然洞开，猛地从矮墙前蹿起，瞬间吞噬了最前沿的数十名魏军士兵！
    “啊——！火！”“烫死我了！”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爆发！被火舌舔舐的魏兵变成了疯狂舞动的人形火把，他们身上的皮甲、衣物、甚至毛发都成为了最好的燃料！火焰疯狂蔓延，不仅点燃了士兵，更引燃了地上预设的助燃物，形成一道宽数丈、炽热难当的死亡屏障！
    浓烟滚滚，刺鼻的焦臭味弥漫开来，令人作呕。正在猛攻的魏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烈焰彻底打懵了！炽热的高温逼得他们连连后退，进攻的势头为之一滞！看着同伴在火海中疯狂挣扎、化为焦炭，哪怕是再悍勇的士兵，也感到头皮发麻，心生惧意！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在魏军前沿蔓延！
    就是现在！
    陈远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灰，目光死死盯住火光照耀下，魏军阵型后方那若隐若现的辎重车队（主要是驮马和粮车）！
    “敢死队！跟老子来！”他一把扯过身边那个浑身是血、却依旧凶光毕露的黥面囚徒，又点了另外十几个伤势较轻、眼神最疯狂的囚徒和老兵，“想活命！想特赦！就跟老子去烧了魏狗的粮车！活着的，老子亲自向丞相请功！死了的，家小我养！”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动员！极度的危险和极致的诱惑，瞬间点燃了这群亡命徒最后的疯狂！
    “妈的！拼了！”“杀一个够本！”
    二十余人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跟着陈远，从矮墙一处隐蔽的侧翼缺口，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他们借着浓烟和火光的掩护，沿着陡峭的河谷边缘，利用地形快速向魏军后方迂回！
    魏军的注意力完全被正面的火墙和混乱吸引，根本没想到这支小小的蜀军残兵还敢主动出击，更没想到他们的目标直指后方的辎重！
    陈远一马当先，动作快如猎豹，手中的环首刀精准地割断了一个落单魏军斥候的喉咙。敢死队成员有样学样，如同暗夜中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几名外围的魏军辅兵。
    很快，他们靠近了辎重队！那里只有少量辅兵和车夫看守，大部分战斗人员都在前方！
    “点火！”陈远低吼一声，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浸了火油的布团用火折子点燃，奋力扔向一辆堆满粮草的马车！
    其他敢死队员也纷纷将火把投向粮车、草料堆！
    干燥的粮草遇火即燃！瞬间，魏军后方也腾起了熊熊火焰！
    “粮车着火了！”“敌袭！后面有敌袭！”
    魏军后方顿时大乱！辅兵和车夫惊慌失措地尖叫奔走，试图救火，却反而加剧了混乱！火焰借风势，迅速蔓延，点燃了更多的车辆！
    前方的魏军主力听到后方传来的骚动和“粮草被烧”的惊呼，军心顿时动摇！粮草被毁，意味着他们即使突破峡谷，也难以持续作战！难道蜀军还有伏兵绕到了后面？
    就在此时，正面战场的火油渐渐燃烧殆尽，火势开始减弱。但魏军将领（可能是刚刚赶到的一名更高阶的将领）望着前方那道依旧死战不退、如同磐石般的蜀军防线，看着两侧山坡上若隐若现的旗帜（其实是陈远布置的疑兵），再听到后方粮草被烧的噩耗和“伏兵”的惊呼，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支蜀军太诡异了！打法闻所未闻，顽强得不可思议，还有后手？难道这黑石峡真是个巨大的陷阱？诸葛亮的主力其实并未远遁？
    巨大的伤亡（远超预期），锐气的挫败，粮草被烧的担忧，以及对未知伏兵的恐惧…多种因素叠加，终于动摇了魏军将领的决心。
    “鸣金！收兵！”尽管万分不甘，但谨慎和保存实力的想法占据了上风。魏军将领咬牙切齿地下达了命令。
    清脆的金钲声在峡谷中响起，听在幸存的魏军耳中如同天籁！他们如蒙大赦，立刻停止了进攻，搀扶着伤员，拖着同伴的尸体，如同潮水般向峡谷外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熊熊燃烧的辎重车辆。
    矮墙之后，残存的蜀军士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退了？不可一世的魏军…真的退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们。没有人欢呼，许多人直接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水底挣扎出来。更多的人则茫然地看着周围地狱般的景象，看着同伴支离破碎的尸体，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污和伤口，仿佛在做一场噩梦。
    陈远带着敢死队从侧翼绕回，去时二十余人，回来时只剩不到十个，个个带伤，黥面囚徒肚子上被划开一道大口子，肠子都快流出来了，被两个人架着，却还在咧着嘴傻笑。
    陈远自己也是摇摇欲坠，肋下又多了一道刀伤，深可见骨，鲜血汩汩外流。他拄着刀，站在矮墙上，望着如退潮般远去的魏军，望着峡谷内外燃烧的火焰和堆积如山的尸体，久久无言。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山脊，只留下天边一抹凄艳的残红，映照着这片修罗场。
    五百死囚营，还能站着的，已不足两百人，人人浴血，个个带伤，疲惫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但他们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个站在矮墙之上、浑身是伤、血迹斑斑、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的身影上。
    眼神之中，充满了最原始的、劫后余生的震撼，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图腾般的敬畏。
    是他，带着他们这群弃子，在这绝地，硬生生挡住了张郃的铁骑，烧了他们的粮草，逼退了他们！
    烈焰焚尽了敌人的攻势，也仿佛淬炼了他们的魂魄。
    惨胜。但终究，是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