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丞相的质询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96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1)无形的召唤
陈远是在深夜被带走的。没有粗暴的押解,只有两名沉默如铁的丞相亲卫出现在营房门口,他们的甲胄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陈义士,丞相有请。”为首一人声音平板,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陈远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在这一刻反而奇异般地松弛了一些。风暴的中心,总比在漩涡边缘被无形的压力碾碎要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平静地跟随他们走出营房。
夜色浓重,汉中城仿佛沉睡在巨大的悲伤与不安之中。街道寂静无声,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石板路上敲打出单调的回响。穿行过戒备森严的丞相府门禁,绕过曲折的回廊,最终停在一处远离正堂、隐于竹林深处的幽静院落前。院门无声开启,一股混合着墨香、药草气息以及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威压感扑面而来。
两名亲卫停在院门外,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引路的亲卫低声道:“丞相在里面,请自行入内。”说罢,也退至一旁。
陈远独自一人,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看似普通却重逾千斤的木门。
(2)如渊如狱的凝视
房间不大,陈设极为简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冷与肃穆。墙壁上悬挂着几幅墨迹淋漓的字画,内容多为诫勉或山川形势图。一张宽大的书案几乎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一,上面堆满了卷帙浩繁的竹简、帛书,以及散落的笔墨。几盏造型古朴的青铜灯台燃着明亮的烛火,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投下许多摇曳不定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
书案之后,端坐着一个人。
清癯,是陈远的第一印象。那身宽大的丞相袍服,似乎空荡荡地罩在一副过于消瘦的骨架上。灯光清晰地勾勒出他深刻的面部轮廓,眼窝深陷,颧骨微凸,鬓角已染上明显的霜色。连日来的操劳、街亭惨败的重压,以及此刻盘踞心头的巨大疑云,都在那张脸上刻下了无法掩饰的疲惫痕迹。
然而,当他的目光抬起,投向走进来的陈远时,所有的疲惫感瞬间被一种令人心悸的锐利所取代。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如寒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洞察世间万物的星芒。目光并不凶狠,没有刻意的威压,只是平静地、专注地投射过来,如同两柄无形的、淬炼了千年智慧与权柄的利剑,瞬间穿透了陈远刻意维持的平静外表,直抵灵魂深处。陈远感觉自己仿佛被置于一面照妖镜下,五脏六腑、所思所想都被这目光无情地剖析、审视。一股无形的、冰冷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水银,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让陈远几乎难以呼吸。
这就是诸葛亮。蜀汉的擎天之柱,智慧的化身,此刻,也是决定他陈远生死的裁决者。
“草民陈远,拜见丞相。”陈远依照路上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礼节,深深躬身,声音竭力保持平稳,但尾音仍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在这目光之下,任何伪装都显得苍白无力。
“免礼。”诸葛亮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敲打在寂静的房间里。他并未让陈远落座,只是用那深邃的目光,持续地、静静地笼罩着他,仿佛在评估一件从未见过的、充满未知危险的物品。
沉默持续了数个心跳的时间,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烛火噼啪作响,更漏滴答,声音在极致的安静中被无限放大。
“坐。”终于,诸葛亮指了指书案侧面一张矮小的蒲团。
陈远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目光低垂,盯着自己面前一小块光洁的地板,不敢再与那双眼睛对视。那目光带来的压力太强,强到他怕自己一个眼神的闪烁,就会暴露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3)步步紧逼的诘问
“陈远。”诸葛亮缓缓开口,念着他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审视的意味,“籍贯何处?家中尚有何人?”
开始了。陈远心念电转,早已打好的腹稿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回丞相,草民……乃南阳郡新野人氏。家道中落已久,父母早亡于黄巾之乱,家中已无亲眷。这些年……一直在荆襄、关中一带流徙,做些零活糊口,后……后为求口饭吃,入了军伍。”他的声音保持着一种底层流民特有的、带着麻木与认命的平静。这是他能想到最稳妥、也最难查证的身份。乱世之中,流民如草芥,户籍混乱,死无对证。
“新野……”诸葛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光滑的边沿划过,眼神似乎飘忽了一瞬,新野,那是他初出茅庐之地。“流徙多年,竟习得如此一身惊世骇俗的医术?”他的目光陡然收回,重新聚焦在陈远身上,语气平淡,却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瞬间切入了核心,“师承何人?所学何典?”
问题来了!陈远心头一凛,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关。他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回忆的茫然与对“奇遇”的敬畏:“回丞相,草民……不敢称习得医术。只是……只是幼时在荆山之中迷途,幸遇一位……一位形貌奇古的游方老丈。他见我可怜,又似有几分……灵性,便在山中逗留了数日,教了草民一些……一些应急救命的手段。言道……言道万物有灵,生灭有道,救急之法,在乎”清创”、”阻血”、”通气”、”固本”数要。所用器物,皆是他随身所携的”奇物”,草民只识其用,不明其理,更不知其名。老丈临别时,赠予草民一个皮囊,内装些许器物,便是草民在街亭所用之物……老丈飘然而去,再无音讯。”他描述得尽量模糊,强调“奇人”、“奇物”、“不明其理”,将一切推给虚无缥缈的机缘。
“奇人?奇物?”诸葛亮轻轻重复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眼睛里的审视光芒,却更加锐利了几分。“那缝合皮肉之术,口对口渡气之法,也是那老丈所授?”
“是。”陈远硬着头皮点头,“老丈言……言皮肉若裂,需如织衣般缝合,方能阻污秽侵入,促其愈合。气息断绝,乃生气离体,需外力助其归位,口对口渡气,辅以胸腹按压,可……可模拟生气流转,强续生机片刻。”他尽量用这个时代可能理解的语言去“翻译”现代医学概念,但听起来依然古怪无比。
诸葛亮沉默着,指节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如同刑讯倒计时般的笃笃声。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陈远感到后背的冷汗正缓缓渗出,浸湿了粗布衣衫。
“你如何看待街亭之战?”诸葛亮的问题陡然一转,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指另一个敏感核心!
陈远的心猛地一跳。这个问题太危险了!直接评价一场刚刚发生的、导致惨败的战役?评价的还是丞相极为倚重、如今又生死未卜的参军马谡?他脑中警铃大作。
“草民……草民只是一介小卒,岂敢妄议军国大事?”陈远立刻低下头,做出惶恐状。
“但说无妨。”诸葛亮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你亲历战场,所见所感,直言即可。”
陈远知道避无可避。他急速思考着,回忆着王平当时的反应和后来听到的只言片语。“草民……草民见识浅薄,只是……只是当时随军上山扎营,看着山下魏军旌旗如林,将山下水源道路尽收眼底……心中……心中便觉得……觉得……”他故意停顿,显出努力寻找合适词汇的笨拙,“觉得……有些不妥。山下敌军若围而不攻,断我水道……山上无水,军心必乱。王平将军……似乎也力劝过马参军……可惜……”他没有直接批评马谡,而是将观点巧妙地依附在王平身上,这是目前唯一安全的立场。他最后含糊地以一声叹息结束,表达了对王平意见未被采纳的遗憾和对结果的惋惜。
(4)致命的“超前”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古井无波。陈远的回答,从表面上看,逻辑自洽:流民身份无懈可击,奇遇之说玄之又玄无法证伪,对街亭的看法也巧妙地借用了王平的观点,显得谨慎且“合理”。然而,正是这种表面上的“合理”,让诸葛亮心中的疑虑如同野草般疯长。
他阅人无数,洞悉人性。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极力模仿着底层流民的木讷与卑微,但在那刻意低垂的眼帘下,偶尔闪过的光芒,却是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冷静?或者说,是一种超然?那不是无知者的茫然,也不是狡黠者的算计,而是一种……仿佛站在更高处俯瞰一切的疏离感。他的措辞,在模仿市井俚语时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而在描述“医术”时,那种试图用这个时代的语言去“转译”的痕迹,更是欲盖弥彰。
尤其是……诸葛亮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到了陈远话语中两个极其突兀、如同砂砾落入珍珠盘中的词汇。
当陈远再次描述救治过程,提到清理伤口时,他说:“……需清除污秽,以防”感染”……”
“感染?”诸葛亮心中默念,这个词从未在任何医典、任何典籍中出现过!它是什么意思?是“邪毒内侵”?还是“秽气腐肌”?为何要用一个如此生僻、甚至可能是生造的词?
紧接着,陈远在解释为何要用那种“近乎透明的布条”覆盖伤口时,又下意识地补充道:“此物可隔绝外界秽物,保持伤口……相对”消毒”……”
“消毒?!”这个词如同惊雷,在诸葛亮脑海中轰然炸响!消,灭也。毒,何毒?是金创之毒?还是瘴疠之毒?为何要用“消”这个字?它指向的是一种主动清除、灭杀的过程!这与他所知的任何疗伤理念都截然不同!这个词汇背后所隐含的,是一种对“病邪”本质截然不同的、极具攻击性的认知!
这两个词,如同黑夜中的两道闪电,瞬间撕裂了陈远精心编织的谎言迷雾!它们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任何已知的传承!它们突兀、怪异,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指向未知的冰冷逻辑!
诸葛亮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端起案头早已凉透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动作看似随意,但陈远却敏锐地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变得更加寒冷、更加沉重。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仿佛结上了千年寒冰,所有的审视都化作了冰冷的、洞穿一切的确认。
“陈远,”诸葛亮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重量,“你所言那位游方老丈,仙踪渺渺,无从查考。你所授之术,惊世骇俗,闻所未闻。你所用之物,精巧奇绝,非金非革,非丝非麻,非此世间应有之物。”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陈远骤然绷紧的脸上:
“你所言”感染”、”消毒”二词,其意晦涩,其理幽深,其源……更是可疑。此等词汇,此等理念,绝非人间游方之术所能承载。”
诸葛亮身体微微前倾,那清癯的面容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向陈远压来:
“你,究竟从何而来?你所持之术,又究竟……是何物所授?”
没有咆哮,没有怒斥,只有这平静到了极致的诘问。但这平静之下蕴含的力量,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加可怕。陈远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几乎冻结!他最大的秘密,那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和知识碎片,终究还是在最智慧的人面前,暴露了那无法彻底掩藏的冰山一角!
诸葛亮的目光,已经不再是审视,而是近乎宣判——此人所言不实,其术非人间所有!
陈远张了张嘴,喉咙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房间里的烛火疯狂摇曳,在他骤然苍白的脸上投下惊慌失措的剪影。质询的牢笼,在这一刻,轰然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