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中心顶层的办公室，是一个由冷色调玻璃、金属和高级石材构筑而成的空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浩瀚的城市天际线，云层低垂，光线被过滤后投入室内，显得冷静而缺乏温度。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系统恒定的低鸣，以及偶尔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秩序井然，一丝不苟。
    白冰结束了又一场视频会议，指尖无意识地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高强度、高密度的决策和谈判是他的日常，大脑如同精密仪器般持续高速运转，容错率极低。他习惯于这种节奏，甚至享受这种绝对掌控带来的满足感，但随之而来的精神疲惫也如影随形。
    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那份精致的餐食已经用完，餐具被收走，桌面光洁如新，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周毅刚才的汇报言犹在耳：“……刚才送餐的是上次那个骑手。按照您的吩咐，我把维修单据给他了，也传达了您的意思。”
    那个送餐员。
    他又出现了。而且，竟然又一次送到了这里。
    是巧合？还是……
    白冰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并非疑心重的人，但长久以来身处的位置让他习惯性地审视所有接近的人与事，尤其是非常规的、重复出现的因素。一个接连两次与他产生交集，尽管第一次是负面交集，第二次仅是擦肩的底层送餐员，这概率本身就很低。
    他记得周毅说，给了维修单据，并告知“此事了结”。
    当时做这个决定，是出于最高效的考量。纠缠于一笔对方显然无力支付的赔偿，浪费他的时间精力，毫无意义。用保险处理，干净利落，是最符合经济学原理的做法。他甚至没有过问具体金额。
    那么，此刻这点微妙的、再次被勾起的思绪，又是因为什么？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城市在脚下铺陈，渺小如模型。他习惯于从这个高度俯瞰一切，芸芸众生如同蝼蚁，遵循着他能轻易洞察和利用的规则运转。
    那个送餐员，无疑是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可他偏偏留下了印象，不是因为那场事故本身，而是那种……状态。极致的狼狈，显而易见的贫穷，手足无措的惊慌，却又在最后强撑着说要赔偿时，眼里闪过的那点不肯完全熄灭的微光。
    一种与这冰冷高效的商业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始而强烈的生存状态。
    还有今天，周毅描述他接到信封时的反应——愣住，没有欣喜若狂，反而像是受了某种打击？
    这反应有些出乎白冰的意料。他预想中，对方应该是如释重负，感激涕零才对。毕竟，他免去了对方一笔根本无法承担的债务，为什么是那种反应？
    自尊心？这个词跳入白冰的脑海，让他觉得有些……奇异。在绝对的实力和生存压力面前，自尊心往往是第一个被舍弃的东西。这是他从小被灌输并在日后无数次验证的真理。
    那个年轻人，却似乎还笨拙地、不合时宜地紧抓着这一点无用的东西。
    白冰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他并非有什么同情或怜悯，那对他来说是陌生且无效的情绪。这只是一种纯粹基于观察和逻辑分析产生的……一点好奇。如同一个数学家偶然发现了一个不符合常规公式的小数点，虽然无关大局，但其存在本身值得投去一瞥。
    他打开内部通讯系统，接通了周毅的内线。
    “白总？”周毅的声音立刻传来，一如既往的干练。
    “周毅，”白冰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刚才那个送餐员，他接到东西后，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吗？”
    电话那头的周毅似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老板会突然问起这个细节。他迅速回忆了一下，谨慎地回答：“他……看起来有些意外，好像没反应过来。似乎……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说了谢谢，然后就走了。”
    “嗯。”白冰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多做评价，只是吩咐道，“下次那家餐厅的订餐，换个人送。”
    他不喜欢这种计划外的重复和潜在的干扰因素。无论是不是巧合，切断源头是最简单的处理方式。
    “好的，白总。”周毅利索地应下。
    通讯切断，办公室内重新恢复了绝对的安静。
    白冰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合同条款上。
    那个清瘦的、带着伤、眼神里藏着倔强的送餐员形象，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很快便消散在更深广、更重要的思绪浪潮之中。
    他不再去想，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件已经处理完毕的小事。不值得浪费他更多宝贵的脑细胞。
    他的世界再次被冰冷的数字、严谨的逻辑和既定的目标所填满。
    只是，在某个极其短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瞬间，当他目光扫过窗外那密密麻麻、为生活奔波的人流车流时，他的思维有那么一刹那的凝滞。
    那个年轻人，现在是不是也骑着那辆修好的电瓶车，在为下一单配送而疾驰？这个念头飘忽而过，未留下任何痕迹。
    白冰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将他最后一丝游离的思绪也拉回了现实。
    他依旧是那个冷静、理智、高高在上的白冰。
    而那个名为江雨航的外卖员，不过是他有序世界里一个早已被清除的、微不足道的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