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玉簪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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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歇未过两日,水汽还粘稠地缠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间。拾遗斋门前的石阶被湿气沁得颜色格外深,几片梧桐落叶粘在上面,边缘卷曲发黄。
门上的铜铃响得有些急促。苏执正用一柄细头刻刀剔着酸枝木桌面边缘一道浅浅的陈年裂痕,闻声抬眼。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女子,浅灰色风衣裹着纤细身形,微卷的栗色头发几绺贴在白皙的脖颈旁,鼻尖被凉风扑得有些发红,一双干净的眼睛却带着探究的神色,飞快地将这不大的铺子扫过一遍。最后,目光落在苏执身上。她手里捏着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绢帕子,帕子的边角,露出一点莹白的光。
“您就是苏师傅?”声音清泠,语速略快,透着记者特有的利落。她目光掠过苏执手边刻刀下细得几乎看不见的木屑,“打扰了。我叫顾清漪,《民俗探微》杂志社的。有样东西,听说您这里或许能帮上忙。”她说着,径直走到长案边,将白绢帕子小心翼翼地在苏执面前铺开。帕子中心,躺着一支断成两截的白玉簪。
簪子是素工,簪身细圆流畅,只在簪头处微微隆起,雕琢成水滴收梢的模样。玉质细腻温润,上好的和阗玉,只是断裂处毛糙,新茬刺眼。断口残留着深褐色的污痕,像是陈年的血锈干涸在内里细微的孔隙中。
“家里的旧物,”顾清漪眉心微蹙,指尖点了点那深褐的痕迹,“是我外婆的母亲留下来的物件。据说是她年轻时的首饰。可我戴过几回……”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就做了些……很奇怪的梦。”
苏执的目光早已落在那截断口上。指尖隔着空气,轻轻点在粗糙的断裂面之上。一股极其熟悉的、冰针般尖锐的寒意,无声无息地从那玉簪深处渗了出来。这一次不是月下寒山的凛冽孤绝,而是刺骨的、令人肺腑绞痛的——冰冷绝望!
寒意骤然爆发,如同潜伏的毒蛇猛噬!
冰冷刺骨的浑浊河水瞬间倒灌进苏执的鼻腔和喉咙,带着水草腐败的腥气!眼前一片混乱动荡的黑暗,四肢像被水草缠裹般沉重僵硬,徒劳地向上抓挠。耳边只有沉闷咕噜的水声和自己胸腔里空气被急速压榨出的声音!身体正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狠狠地、死死地往下拖拽!
不!不是拖拽!是头顶!一只手!一只骨节分明、指节异常用力的手!正铁钳般死死摁在他的头顶!将他的口鼻毫不留情地按入这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深水之中!
“嗬…啊……”苏执喉咙里迸出半声压抑扭曲的窒息音,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如虬龙!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脊背砸在椅背上发出沉闷一响。他一只手死死扣住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酸枝木的硬质纹理里,指节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另一只手本能地揪紧了自己前襟的衣料,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同刚从溺毙边缘被拉回来的幸存者,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得气管生疼。
冷汗从额角飞快地滑落,砸在桌面上晕开一点湿痕。他的身体筛糠般细微地颤抖着,胸腔剧烈起伏,眼前黑沉沉水底搅动的碎沙幻影尚未完全散去。
“苏师傅?!”顾清漪被他骤然的剧烈反应惊得后退半步,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失声低呼,“您……您怎么了?没事吧?”她目光飞快地在苏执惨白的面孔和那支引发一切的白玉簪之间来回游移,那支簪子依旧安静地躺在白绢上,在铺子里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温润无害的光泽,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没……没事。”苏执的声音带着剧烈喘息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重重闭了下眼,强压下喉头涌上的那股恶心感和肺腑间残留的冰冷湿气,缓缓松开扣住桌沿和衣襟的手。指甲在桌面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状白痕。他端起旁边青釉盖碗里早已冷透的苦丁茶,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带着浓郁的苦涩冲过咽喉,才让他狂跳的心慢慢落回胸腔,感官一点点剥离那溺毙的窒息感,重新“回”到这间满是老旧木器和清冷陈香的铺子里。
“抱歉。”他放下茶碗,看向顾清漪,目光虽然依旧有些涣散,但已尽力恢复平静,“这簪子……”他斟酌着用词,指尖虚虚指向断裂处那深褐色的污渍,声音低沉下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恐怕不是简单的损毁。它里面,沉了些……很不好的东西。”
顾清漪脸色依旧有些白,但记者的本能让她迅速镇定下来,眼神锐利地盯着苏执:“不好的东西?和我做的梦有关,对不对?”她往前一步,靠近长案,语气急切起来,“梦里就是水……冰冷的水……喘不过气……还有人使劲把我往下按!每次醒来都觉得胸口憋得快要炸开!就是戴着它之后!”她的指尖点了点簪子,又猛地缩回,像怕碰到烫手的东西。
苏执沉默地点点头。他拿起桌上搭着的一块柔软鹿皮布,隔着布料,极其小心地捻起那两截断簪。冰冷、湿滑的触感顽固地透过鹿皮侵蚀指尖。
“簪身断痕不是新的,”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低沉而专注,“但裂口里的污秽……是”源”。”他看向顾清漪,“你能说说这簪子的来历?越具体越好。”
顾清漪深吸一口气,从随身的帆布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皮质笔记本翻开:“时间应该在宣统末年……大概1910年左右?江南水乡,很可能是松江府一带。”她语速飞快,带着职业习惯的条理,“簪主是一位姓柳的姑娘。家境似乎原本尚可,后来家道中落,似乎和……水灾?”她翻过一页纸,看着上面潦草的笔记,“等等……不对。我外婆年轻时听她母亲(就是簪主的女儿)提过零星几句。好像说的是在柳家败落前不久,柳姑娘和族里一个远房亲戚一起乘船去外地访亲,结果夜里船沉了。柳姑娘运气好,抱着一块舱板被冲到岸边获救,命是保住了,但人受了极大刺激,神志恍惚了好久。同船的……好像是那个远房亲戚……淹死了。”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苏执,“后来没多久,柳家就像被抽了主心骨一样,彻底败落下来。”
江南水乡。沉船。落水。窒息。被按压入水……
苏执指腹隔着鹿皮缓缓摩挲着断裂的簪身,温润的玉质之下,那缕冰冷的怨毒仿佛活物。他眼前再次闪过那只死死摁在头顶的手。骨节分明,指节用力,带着一种刻骨的恶意。
“柳姑娘的获救……”苏执缓缓开口,声音在安静的铺子里带起微弱回声,低沉而锐利,“是命不该绝,还是……”他抬起眼,目光如淬了寒冰的针,刺向顾清漪,“别人认为她不该死在那个夜晚?”他指腹下的断口处,那深褐色的污迹在鹿皮包裹下,如同蛰伏在阴影里、永不干涸的血泪。
“那个淹死的……亲戚?”顾清漪倒抽一口冷气,几乎瞬间领会了苏执的未尽之意。她的脸色再次变得煞白。窗棂外,稀薄的阳光终于勉强刺破积压的云层,一缕苍白的光斑颤巍巍地落在长案一角,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尘埃。而案中央的白玉簪,断裂处的深褐污迹在那缕惨淡的光线下,竟隐隐透出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