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鞭，抽打着青石板街巷。长街尽头的木楼悬挂着一块“拾遗斋”牌匾，被狂风推搡得吱呀作响。店门吱呀一声被顶开，裹挟着一团寒雨湿气的身影踉跄撞入店内。
    “苏师傅，您的急件！”浑身湿透的快递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将一个狭长、裹得严严实实的纸箱重重放在地上，“真邪了门，这么大雨，那人站在巷口树底下等着，伞都不打一个，就催着马上给您送来……”快递员声音带着点喘息和后怕，“搁下东西扭头就钻雨里不见了……跟鬼似的。”
    苏执手中那柄温润的羊角玉梳在灯光下泛起微光，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他抬头，目光掠过店员那张犹带惊疑的脸，落在门口那滩迅速洇开的雨水上，深如寒潭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沉。空气黏浊得能掐出水来，混杂着雨水特有的土腥味，还有一种……仿佛浸在水底太久、由内而外开始腐烂的气息。苏执放下玉梳，修长苍白的手指已无声无息地搭上纸箱边缘。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与黄褐瓦楞纸粗糙的质感形成鲜明对比。他指腹下有种细微的潮湿凉意，正一点点、顽固地透出来。
    刀锋割开胶带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尖利。纸箱被剥开，露出内里包裹的硬壳画匣。掀开匣盖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不是古籍陈墨或老木头惯有的温和干燥，而是沉滞的、带着墓穴阴冷和铁锈似的腥甜。匣中静静躺着一卷画卷，轴杆漆黑如鸦羽。苏执的指尖触到暗沉丝滑的绢本，极轻极缓地将画卷打开，铺陈在面前铺了薄薄一层白绒布的长案之上。
    《月下寒山图》。寒山孤峭，几笔枯枝在寂寥夜色里嶙峋伸展。墨色深凝，意境苍古幽冷。苏执的目光却定定锁在画作一角——一小片几乎难以察觉的暗褐色斑痕，在苍白的月下山体旁突兀得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几乎是在他的视线与那片暗褐触及的刹那，指尖的凉意瞬间穿透皮肤，犹如寒针，逆着手臂脉络向上，狠狠扎进了头颅深处！
    眼前长案、灯光、铺子的所有轮廓刹那间支离破碎。他耳边灌满了刺骨山风的凄厉尖啸。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地面，只有冰冷陡峭的岩石棱角！身前一步之遥，断崖之下翻滚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就在那里，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直直向深渊坠落！冷月的光只能短暂地照亮一瞬：素色的衣衫被凌厉的风鼓起，散乱的长发如同枯败的水草纠缠着苍白的脸颊，黛色的衣角在呼啸的风中脆弱地挣扎翻卷……就在视线接触的刹那，一道目光狠狠攫住了苏执——并非看着山崖，那坠落之人的一双眼睛穿过虚空和乱舞的墨发，竟死死钉在了他身上！没有恐惧，没有泪水，甚至没有临死前的绝望挣扎。那双瞳孔深处，是冻结了千万年的无边冰雪，孤绝、枯寂，将一种彻骨的寒冷直直撞入苏执的眼底！冰冷纯粹的死志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凿击他的颅骨，伴随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洗刷不掉的悲怆与冤屈，瞬间冲垮了他意识中的堤坝！
    苏执猛地向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酸枝木椅坚硬冰冷的雕花靠背上。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将几乎冲出喉咙的闷哼压了下去。冷汗刹那间浸透了他的脊背，前额的碎发因湿冷粘在皮肤上。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又重又急，撞击着耳膜发出沉闷的擂鼓声。铺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更加狂暴的雨声，和他自己压抑不住、略显急促的呼吸。油纸包裹的灯罩在风中晃动，昏黄的光影在他脸上无声地摇晃，忽明忽暗，映照着他瞳孔深处尚未完全散尽的冰封寒意。喉咙干涩得如同塞满了粗糙的沙砾。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口，强迫自己稳住颤抖的手指，再次探向画轴。指尖没有再去碰触那片致命的褐色，而是快速而精准地划过卷轴的起合处。几处极其细微的、被反复摩挲乃至颜色变深略卷起的边角残留——这种触感他很熟悉，是有人曾以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焦灼，无数次尝试重新将这画面卷起却又放弃所留下的痕迹。是画主？还是那个在幻象中坠崖的女子？
    苏执撑着桌面站直，一手扶额，感受着颅脑深处残余的阵阵冰冷抽痛。那眼神中的孤绝与怨愤，像淬毒的冰针，已牢牢钉进了他的神髓，寒意弥漫不散。他的目光慢慢扫过画案的几件家什：那柄静静躺着的羊角玉梳，旁边一柄精巧的银质小槌，甚至角落里青釉盖碗中尚未冷却的一点茶汤……都笼罩上一种难以言说的萧索，如同被幻境里那万古不化的寒山月色浸染过。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只剩下淅淅沥沥敲打瓦片的声音，带着黏腻的余韵。苏执沉默着伸出手，指尖虚悬在那片如疮疤般的暗褐血痕之上，停留片刻，终是握紧了拳头，缓缓收回。
    那目光穿透虚空的画面，那彻骨的孤愤与冰冷……这绝非寻常古画的尘封记忆。有人在夜色掩护下送来这样的东西，又岂是“意外”二字可以解释？苏执抬起眼，望向铺子外被雨水彻底模糊的街巷深处。雨丝绵密如网，黑暗深浓如墨。
    拾遗斋内只剩下一豆孤灯。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