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断痕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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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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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遗斋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静,空气冷得似要结冰。长案上那两截断簪在惨淡的光线下,断口处的深褐污迹透着妖异的暗沉。苏执指腹下的鹿皮布也被簪身渗出的寒意浸得冰冷。
“灵犀点金术?”顾清漪重复着苏执吐出的陌生名词,眉头紧锁,“这真能成?”
“尽力一试。”苏执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似乎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溺水幻象从未发生,唯有眼睫下覆着一层不易察觉的青影。他转身从内室嵌入墙体的多宝格深处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黄花梨木盒。打开盒盖的瞬间,一股奇异的、略带腥咸的海洋气息混合着某种药草的清苦味悄然散开。盒内是极细腻的白色粉末,质地细腻如初雪。
“砗磲粉?”顾清漪显然认得这佛教七宝之一研磨的粉料,眼神充满疑惑。砗磲能定惊安神不假,但用来补玉?
“砗磲骨生于深海,经万载水压砂砺,其性至阴至柔,可温养玉魄。”苏执语气平淡,像是叙述某种常识。他指尖捻起一小撮粉末,轻轻洒在一方暗色澄泥砚里,又从一只梅子青小瓷瓶中滴入几滴粘稠如蜜的半透明液体。“这是百年老松的松脂油泪,”他简短解释,指间银柄小匙快速搅动,将那粉末与松脂调和成一团细腻如羊脂的莹白膏体。“松脂沉厚,能固其形;砗磲阴柔,可纳其戾……只是这引子……”他动作微顿,目光落在簪子断裂处的暗污上,“需得那”源”一点为引。”
顾清漪屏住了呼吸。她看见苏执拿起一根寸长的银针,针尖细若毫毛。他隔着鹿皮,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针尖探入玉簪断裂处深处的那一小点深褐污渍里。动作轻得像触碰一只蝴蝶残破的翅膀。就在针尖触及污痕内芯的刹那,苏执的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震!针尖周围骤然弥散开一丝针尖大小的、淡得近乎虚无的黑气!阴冷、潮湿,带着绝望的戾气!
针尖只沾染了极其微弱的一点黑气便闪电般撤回。几乎是同时,苏执猛地侧过头,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短促的闷哼从他牙关溢出。他抓着银针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另一只手死死撑住长案边缘,指尖几乎要抠进木纹里。冷汗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飞快滴落。
顾清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听到了自己脉搏在耳膜里咚咚的撞击声。
苏执深深地、急促地吸了两口气,强压下那股冰冷的反噬。他眼疾手快,将沾了那缕黑气的针尖猛地扎入澄泥砚中调和好的莹白膏体之中!
“滋——”
一点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灼响。那一点黑气如同墨水滴入滚烫的牛乳,在莹白的膏体中剧烈翻滚、扭曲,骤然扩散开来,却又被包裹其中的砗磲粉飞快收拢、凝滞。那莹白的膏体瞬间不再纯粹,中心处化开一小团浓得化不开的灰黑墨晕。
苏执额头已经沁满汗珠,但他动作反而更快更稳。他不再看那团诡异的膏体,拿起早已备好的一柄玉刀——刀柄温润,刀身薄如蝉翼。刀刃轻轻挑起那团灰黑胶质,精准地涂抹在断簪一头的裂口处。胶质一接触到温润玉质,便如同活物般贪婪地渗入那些细微的毛糙孔隙。紧接着,他双手极其稳定地捏住两截玉簪,指尖沉稳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断裂的两端用力一合!
断口严丝合缝!
就在断口合拢的刹那,长案旁边燃着的一柱安魂檀香骤然一亮!香头处的灰烬无风自动,向上猛地腾起一道半寸高的笔直白烟,又迅速消散。空气中仿佛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又无比悠长的悲鸣,像困兽濒死的叹息,被悠远的檀香稳稳接住,缠绕着袅袅青烟缓缓消融于空气。
顾清漪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一直缠绕在那里、仿佛连睡觉都被水草勒着的窒息般的压迫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那沉重的、冰冷的感觉……消失了。
苏执迅速将那合拢的断点用鹿皮布缠裹严实,包裹上特制的隔热瓦片,只留下接合处一条细缝。他取出一个寸许高的扁圆锡壶,壶嘴极细。倾斜壶身,一滴近乎无色、却散发灼人热度的液滴精准地滴落在接合的细缝上!
“嗤!”
白烟腾起!奇异的是没有任何焦糊味,反而蒸腾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埋地底般的湿冷气息。那气息只存在了一瞬,就被周围浓郁的松香和檀香彻底吞噬、同化,再无踪迹。
苏执小心翼翼地揭开瓦片,剥开鹿皮。一支完好无损的白玉簪静静躺在白色绢帕上。簪身修长,莹润生光,断口处仅留下一条比发丝还细的凝脂般微痕。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它曾断裂过。唯有在簪头下方不到半寸处,一道极浅极细的螺旋刻痕在温润玉质内里透出若隐若现的复杂纹路,那是砗磲粉固化后留下的天然印记,如同在玉质里凝结了一小段深海微澜。
顾清漪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指尖在离那莹白玉簪毫厘之遥处停住了。
“可以碰了。”苏执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额发已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那”源”已经散了,怨力平复。”他指了指标记,“砗磲粉留下的旋纹无害,反而能温养这簪子,保你无事。”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簪子的主人心中那股冤屈恨意,怕是永远成了这玉脉深处一道看不见的伤。”
顾清漪的指尖终于落下,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簪身,温润滑腻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没有丝毫寒意,只有玉石本身的平和温润。她心中的石头落了地,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深深看了苏执一眼:“多谢苏师傅。”
收拾工具时,顾清漪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那方残留着灰黑膏痕的澄泥砚。她微怔了一下,随即职业本能驱使,从帆布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高倍便携放大镜和记事本。她用笔帽小心翼翼地在砚台残留物上刮取了一点极为微小的灰黑色粉末样本,夹入笔记本新的一页纸中。然后又举起放大镜,凑近了那支玉簪头下方的螺旋刻痕。
“咦?这纹样……”她忽然出声,镜片后的眼睛带着一丝惊讶和确定,“不是砗磲粉自带的!看着眼熟!”她翻动笔记本,刷刷往前翻了几页,停在一张手绘的、略显潦草的图案前——那是之前整理档案拍下的局部照片的手绘笔记。那张笔记上画的,是模糊不清的老照片中某个匾额边角的一个家族徽记。放大的螺旋刻痕与那徽记中某个回环曲折的线条轮廓几乎重叠!
“沈家的云雷如意纹!”顾清漪低呼,猛地抬头看向苏执,“砗磲粉流出的印记怎么可能天然形成这种纹路?”
苏执正在擦拭玉刀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那螺旋刻痕,又看向顾清漪笔记本上那个潦草的徽记轮廓,眼底冰封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簪子上这最后留下的、本该自然的砗磲痕迹,竟被一股微妙的力量牵扯着,指向了那个同样迷雾重重、在地方县志火灾中消失的望族——沈家。这痕迹,是修复的必然……还是深藏在簪子本源里,被唤醒后,不由自主的“指向”?又或者……是那只冰冷的手的主人,当年与沈家竟也有关?
窗外,最后一缕惨淡的光线也被重新聚拢的云层吞噬。拾遗斋内,两人之间一时寂静无声,唯有冷下来的青釉盖碗里,残茶泛着凉涩的微光。寒意,似乎又从墙壁和桌案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重新渗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