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融雪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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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雪带来的白色封锁终于瓦解。Z40次列车如同挣脱冻土的巨龙,在除雪车开辟出的狭窄通道中,喘息着、摇晃着,重新驶向铁轨延伸的远方。
    窗外,被厚重积雪覆盖的戈壁荒原在晨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偶尔掠过几株顽强挺立的枯树,枝桠上坠着沉甸甸的冰凌,随着列车行进,簌簌抖落碎玉般的冰晶。
    硬座车厢里,疲惫不堪的旅客们脸上终于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松弛和归家的期盼。
    婴儿响亮的啼哭早已被轻柔的摇篮曲取代,年轻的母亲在临时用警用保温毯围成的“小窝”里,抱着襁褓,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列车长张姐通过广播,一遍遍安抚着旅客情绪,通报着预计抵达时间。
    然而,在相对安静的软卧乘务员休息室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苏蔏蜷在狭窄的下铺,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头沁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眉头因隐忍的痛楚而紧蹙。腰后垫着褚烬言强行塞进来的、卷成筒状的警用多功能大衣,但似乎并未能缓解那深入骨髓的酸胀刺痛。
    接生时的长时间跪地、高度紧张后的骤然放松、以及暴雪严寒的侵袭,如同三重巨浪,狠狠拍打在他本就脆弱的后腰旧伤上。
    那处差点伤及肾脏的陈年刀疤,此刻正发出无声而剧烈的抗议,牵连着整条脊柱都在隐隐作痛。低烧也悄然袭来,像小火苗一样灼烤着他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和乏力。
    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褚烬言走了进来。他刚协助医护人员将产妇和新生儿安全转移至前来接应的医疗队,又马不停蹄地处理完现场报告和物资清点。
    警服肩章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冷峻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在触及苏蔏身影的瞬间,便牢牢锁定,锐利如鹰隼般扫过他苍白的脸色和紧蹙的眉头。
    他几步走到铺位边,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光线。没有多余的询问,他直接伸出手,干燥而温热的手背轻轻贴上了苏蔏的额头。
    滚烫的触感让褚烬言的眉心狠狠拧紧,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发烧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不是询问,是陈述事实。
    苏蔏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看到褚烬言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翻涌的担忧。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想安抚他:“没事……就是有点累,歇歇就好。”声音沙哑得厉害。
    “腰伤犯了。”褚烬言再次陈述,目光落在他因疼痛而微微蜷缩的身体上,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驳。他太了解苏蔏的逞强,那点“歇歇就好”的托词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褚烬言没再说话,转身从随身的警用急救包里拿出电子体温计。动作利落得如同在战场上处理伤口。
    38。5℃。屏幕上冰冷的数字印证了他的判断。
    他放下体温计,立刻拿出警务通,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拨通了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急切:
    “张队,我褚烬言。苏蔏高烧,腰伤严重,需要立刻病假。……对,本次任务后续报告我线上提交。……好,谢了。”
    挂断电话,他又拨通另一个号码:
    “李医生,我是褚烬言。苏蔏腰伤复发,伴随低烧……嗯,刚经历高强度急救……需要什么药?……好,地址发我,我马上去取。”
    安排好一切,褚烬言回到铺位边,看着苏蔏因为发烧和疼痛而显得格外脆弱的面容。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将苏蔏身上滑落的被子重新掖紧,指尖无意中触碰到苏蔏滚烫的颈侧皮肤。
    苏蔏微微一颤,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他,眼神带着点迷蒙的水汽:“你……也去休息会儿……”
    褚烬言没应声。他沉默地解开自己警服外套的扣子,脱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然后,他穿着里面的黑色作训背心,直接在狭窄的铺位边沿坐下。铺位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
    他伸出手,不是去探额温,而是精准地覆在了苏蔏后腰垫着大衣的位置。隔着被子和衣物,掌心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稳的力道,缓缓按压着那片僵硬紧绷的肌肉。
    “别……”苏蔏想躲,腰间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忍着点。”褚烬言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手上的动作却不容抗拒,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专业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感。这是他从沪上那位骨科专家那里学来的复健手法,结合了穴位按压和肌肉舒缓,对缓解苏蔏这种劳损加旧伤的剧痛有奇效。
    指腹带着薄茧,每一次按压都仿佛带着电流,穿透衣物,直抵酸痛的根源。
    苏蔏起初疼得身体绷紧,但渐渐地,在那沉稳有力的按压和掌心源源不断传递的热度下,那令人窒息的剧痛似乎真的被揉开了一丝缝隙。
    紧绷的肌肉微微松弛,冷汗也渐渐止住。他闭上眼,将脸埋进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枕巾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解脱般的叹息。
    列车在融雪的轨道上平稳前行。褚烬言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守护神,专注地为苏蔏按摩着伤处。
    窗外掠过的雪景成了模糊的背景,休息室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以及褚烬言指掌在布料上摩擦发出的、细微而令人安心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列车终于缓缓驶入上海站。站台上人声鼎沸,归家的喜悦弥漫在空气中。
    褚烬言早已联系好的同事将车开到了站台外。
    他利落地用那件警用大衣将苏蔏严严实实裹住,然后弯腰,手臂穿过苏蔏的膝弯和后背,一个标准的公主抱,稳稳地将人从铺位上抱了起来。
    “啊!”苏蔏猝不及防,低呼一声,苍白的脸上瞬间染上红晕,“我自己能走!放我下来!”
    “闭嘴。”褚烬言看都没看他,抱着他大步流星地穿过刚刚开启的车门,走下踏板。他的动作沉稳有力,手臂像铁箍般稳固,无视了周围旅客投来的好奇目光和苏蔏微弱的抗议,径直走向停在门口的黑色越野车。寒风卷着站台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却被褚烬言宽厚的胸膛和裹紧的大衣牢牢隔绝。
    回到家,褚烬言直接将苏蔏安置在主卧床上。
    他迅速取回医生开的药(消炎止痛、肌肉松弛和外敷膏药),监督苏蔏吃下,又熟练地调好红外理疗仪,精准地对准苏蔏的后腰伤处,设定好时间和温度。
    “躺着,别动。”他下达指令,语气不容置喙。
    安置好苏蔏,褚烬言转身进了厨房。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他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名为“病号餐”的加密文件夹(里面是张姐、林姐等人倾情提供的各种食谱),神情严肃得像在研究一份重要的案件卷宗。
    选定一款据说对腰伤恢复有益的“山药红枣瘦肉粥”后,褚烬言开始了他的“厨房战役”。系上苏蔏那条印着小火车图案的围裙,他一丝不苟地按照食谱步骤操作:称量粳米克数、计算水量毫升、精确切割山药丁和肉末大小……动作严谨得如同在实验室配制试剂,眉头紧锁,仿佛面对的敌人不是食材,而是如何将“适量”、“少许”这些模糊词汇转化为精确指令的世界难题。
    厨房里弥漫着食材的香气,也夹杂着偶尔锅铲碰撞的轻微“事故”声。当褚烬言终于端着一碗卖相尚可、热气腾腾的粥回到卧室时,额角竟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苏蔏靠在床头,腰后垫着软枕,看着褚烬言这副如临大敌后凯旋的模样,又看看那碗熬得还算粘稠的粥,忍不住笑了出来,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褚警官……煮个粥,比抓犯人还紧张?”
    褚烬言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将粥碗放在床头柜,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放在唇边仔细吹了吹,确认温度适中,才递到苏蔏嘴边。
    动作生硬,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认真。
    “张嘴。”命令式语气。
    苏蔏看着眼前这个冷面警官笨拙却无比认真的照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乖乖张嘴,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带着食材本身的清甜和淡淡的咸香。
    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
    “好吃吗?”褚烬言问,眼神紧紧盯着苏蔏的表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蔏咽下粥,抬眼对上褚烬言专注的目光,心头暖意更甚。
    他用力点头,笑容明亮了几分:“嗯!很好吃!褚大厨出师了。”
    褚烬言紧绷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下,似乎松了口气。他继续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渐渐流畅起来。房间里只剩下勺子轻碰碗壁的声音和苏蔏细微的吞咽声,气氛宁静而温馨。
    吃过粥,吃了药,又在理疗仪温暖的红光下趴了一会儿,苏蔏的精神好了些,低烧也退了下去。褚烬言扶他躺好,转身去书房处理积压的工作报告。
    苏蔏百无聊赖,目光在卧室里逡巡,最终落在褚烬言放在床头柜上的警用多功能挎包上。那挎包看起来有些鼓胀。他记得褚烬言在列车上把这个包放在他铺位旁,寸步不离。
    鬼使神差地,苏蔏伸出手,拉开了挎包侧面的拉链。里面除了常规的急救包、记事本、警务通充电器,还有一个用证物密封袋小心装着的……拍立得照片?
    苏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轻轻取出那个密封袋。
    照片有两张。
    第一张:背景是拥挤混乱的硬座车厢连接处,光线昏暗。画面中央,是他自己跪在地上的侧影。长发凌乱地散落肩头,侧脸线条紧绷,沾着汗水和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的湿痕,长长的睫毛低垂,覆盖着专注到近乎虔诚的眼神。
    他的双手交叠,正用力按压在产妇的胸口,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微微贲张。整个身影在混乱的背景中,像一尊凝固的、守护生命的雕像。照片一角,还拍到了一角展开的、银色的警用保温毯。
    第二张:视角稍远。画面中,是褚烬言高大挺拔的背影。他背对着镜头,双臂高高举起,撑开那巨大的银色保温急救毯,如同撑起一片隔绝风雪与绝望的穹顶。
    毯子边缘被他用几个急救包和乘客的行李牢牢固定,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他的警服肩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背影如山岳般沉稳、可靠,带着一种无声的、强大的守护力量。
    而在他撑起的这片银色“天空”之下,是苏蔏跪地急救的身影,以及周围几个帮忙的旅客模糊的轮廓。
    两张照片,一正一反,一静一动,无声地定格了那个暴雪寒夜最惊心动魄也最温暖的瞬间。照片的边缘有些模糊,显然是抓拍,拍摄者(后来苏蔏知道是实习乘警小周)技术有限,却意外捕捉到了最震撼人心的角度。
    照片的背面,有人用遒劲有力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丙申年腊月廿一Z40次暴雪。他跪地救生,我举盾护他。」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日期,以及一个褚烬言特有的、代表“任务完成”的勾号。
    苏蔏的指尖抚过那冰冷的塑封袋,落在照片背面那熟悉的字迹上。眼眶骤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
    他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夜的寒冷、紧张、疲惫,以及掌心下微弱生命顽强跳动的脉搏。更感受到了,那个如山岳般挡在他身后、为他撑开一方天地的身影所传递的、无声却磅礴的力量。
    原来,在他全神贯注与死神搏斗的时候,有这样一道目光,在混乱之外,在风雪之中,如此专注、如此坚定地守护着他。
    原来,那个总是惜字如金、表情匮乏的男人,将他视为“盾”下唯一需要守护的生命之光。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密封袋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脚步声靠近。褚烬言处理完工作回到卧室,一眼就看到苏蔏手里拿着那个密封袋,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褚烬言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苏蔏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冷硬的唇线抿得更紧。他没有上前抢夺,也没有解释,只是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苏蔏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被窥破心事的无措。
    苏蔏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门口那个沉默的身影。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褚烬言……那天……我好怕……”他哽咽着,手指紧紧攥着照片,“怕我救不活她……怕辜负了你的”盾”……”
    褚烬言的心脏像是被那带着哭腔的话语狠狠攥住。
    他大步走到床边,没有去看照片,而是单膝半跪在床沿,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温热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苏蔏脸颊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笨拙而珍重,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苏蔏。”褚烬言的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凝视着苏蔏盈满水光的眼睛,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仿佛燃着两簇幽深的火焰,穿透了苏蔏所有的脆弱和恐惧。
    “她活了。”他陈述着结果,语气平稳,带着磐石般的肯定,“因为你在。”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着匮乏的语言库,最终,他做了一件让苏蔏意想不到的事。
    褚烬言没有拥抱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伸出手,不是去拿照片,而是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抓住了苏蔏的手腕。
    然后,在苏蔏惊愕的目光中,褚烬言牵引着苏蔏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将其紧紧按在了自己左侧胸膛——那剧烈跳动的心脏位置。
    隔着一层薄薄的棉质家居服,掌心下传来的是褚烬言心脏沉稳而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如同擂鼓,又如同最坚定的誓言。滚烫的温度透过布料灼烧着苏蔏的手心,也瞬间烫红了他的耳根。
    褚烬言的目光牢牢锁住苏蔏,那双总是洞察秋毫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毫无保留地映着苏蔏的身影,以及那份不容错辨的、滚烫的笃定:
    “你在这里,”他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砸在苏蔏的心上,“就不会出事。”
    砰——砰——砰——
    掌心下的心跳,炽热而有力,如同最原始的宣告,瞬间击溃了苏蔏心中所有的阴霾和后怕。那不仅仅是褚烬言的心跳,更是他无声的、最厚重的承诺——他的胸膛,就是苏蔏最坚不可摧的堡垒;他的心跳,就是苏蔏最安稳的归途坐标。
    苏蔏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脆弱,而是被巨大的、滚烫的安全感和汹涌的爱意彻底淹没。
    他反手用力抓住褚烬言胸前的衣襟,将脸埋进他散发着熟悉气息的颈窝,像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孩子,呜咽出声。
    褚烬言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保持着单膝半跪的姿势,宽厚的手掌迟疑了一下,最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力道,轻轻覆在了苏蔏的后脑勺上,笨拙地、一下下地抚摸着那柔软的发丝。
    窗外的融雪,顺着屋檐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拉长,投在温暖的地板上,紧紧交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在这个融雪的黄昏,暴风雪带来的惊心动魄终于尘埃落定。

    作者闲话:

    让我们为工作人员们点赞!铁路工作人员你们辛苦了!事实上紧急事件比我写的多的多,真的很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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