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春运大考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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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八,上海站穹顶之下,是沸腾的人间熔炉。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拍打着每一个试图进入其间的个体。
    各色方言激烈地碰撞、交融,裹挟着归家的急切、年货的累赘和长途奔波的焦灼;行李箱拖轮的噪音连绵不绝,尖锐刺耳;广播员字正腔圆的提示淹没在更汹涌的人声里。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汗味、方便面调料包的辛辣、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以及一种被无限压缩的、名为“春运”的庞然压力。
    Z40次——这趟由上海开往乌鲁木齐、横贯中国腹地的长途绿皮车,此刻化身为一个巨大而闷热的“沙丁鱼罐头”。
    严重超员的通告形同虚设,硬座车厢的过道、连接处、甚至座位底下那点可怜的缝隙,都被塞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喘息余地。空气仿佛凝固的胶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褚烬言立在硬座车厢入口的阴影里。
    制服笔挺,肩章上的银色警徽在人潮的汗气与顶灯惨白的光线下,折射出冷硬、不容置疑的光泽。
    他墨黑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视着这片沸腾的“海洋”,目光沉静专注,带着近乎漠然的审视,精准锁定堵塞的消防通道、神色异常游离的人员、堆放过高摇摇欲坠的行李……指关节处那道旧疤,在维持秩序时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苏蔏的蓝色制服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一大片。
    他正艰难地穿行在严重超员的车厢中部,帮助一位扛着巨大蛇皮袋、脊背弯成弓形的老人寻找座位缝隙塞行李。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在人群中侧身借力,后腰那道旧疤深处便传来一阵熟悉的、如同锈蚀铁丝反复刮擦骨头的酸胀钝痛。
    他眉头微蹙,薄唇紧抿成一条隐忍的直线,额角的汗珠不断滚落,但动作依旧专业利落,声音温和清晰地引导着:“大爷,您慢点,袋子竖着放试试……对,劳驾这位大哥,麻烦您腿往里收一收……”
    车轮碾过钢轨接缝的“哐当”声是恒定的背景音。列车驶过郑州,窗外广袤的中原沃野已被连日暴雪覆盖,天地间一片苍茫。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鹅毛般的雪片被强劲的北风裹挟着,狂暴地抽打着车窗。铁轨两侧的积雪深及膝盖,防风林带变成了臃肿的白色巨人。气温骤降,车厢连接处的金属门框凝结了一层白霜,冷冽的寒气顺着门缝钻进来,与车厢内人体散发的闷热湿气对抗着。
    “各位旅客请注意,因前方皖南地区持续暴雪,线路积雪过厚,列车将降速运行,预计晚点时间……尚无法确定。请您谅解并配合我们的工作……”广播里列车长的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降速带来的不是舒缓,而是更漫长的煎熬。车厢内,长时间的坐卧让旅客们腰酸背痛,焦躁的情绪如同不断充气的气球,在拥挤闷热和晚点的双重压力下濒临极限。抱怨声、孩子的哭闹声、因琐事引发的口角争执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褚烬言和苏蔏的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褚烬言加强了巡视密度,冷硬的身影所到之处,无形的威压能让喧嚣暂时低伏几分。
    苏蔏则像不停旋转的陀螺,处理着层出不穷的琐碎需求:安抚哭闹的孩子,调解因座位拥挤产生的摩擦,帮助旅客接热水,提醒大家保管好贵重物品……
    每一次行动都牵扯着后腰的旧伤,汗水湿了又干,在制服上留下深色的盐渍。两人在狭窄的过道擦肩时,目光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只有彼此眼中深藏的疲惫和一种无声的支撑。
    褚烬言会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涌向苏蔏的人流;苏蔏则在褚烬言处理纠纷时,及时递上需要签字的记录本。
    时间在车轮沉重而缓慢的“哐当”声中艰难爬行。夜幕降临,暴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猖獗。
    车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列车自身的灯光刺破雪幕,照亮前方一小段被积雪覆盖得几乎看不出轮廓的铁轨。广播再次响起,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因前方区段多趟列车受阻,轨道占用,Z40次被迫在皖南山区一个无名小站外的侧线临时停车待避。恢复通行时间,未知。
    “哐当!”
    列车彻底停稳的震动,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短暂的死寂后,车厢内瞬间炸开了锅!
    “怎么又停了?!”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明天还要转车啊!”
    “孩子都饿哭了!餐车还有吃的吗?”
    “厕所堵了!谁来管管啊!”
    “退票!我要下车!”
    绝望和愤怒的情绪如同野火般蔓延。长时间的憋闷、饥饿、寒冷、对归家团聚的渴望落空,彻底点燃了旅客的怒火。
    抱怨升级为激烈的争吵,推搡,甚至有人开始用力拍打车窗、捶打座椅靠背!硬座车厢中部,几个情绪激动的年轻男子围住了当班的苏蔏,脸红脖子粗地吼叫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拥挤的人群如同即将沸腾的开水,失控的混乱眼看就要爆发!
    “都闭嘴!”一声断喝,并不算震耳欲聋,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秩序感,瞬间劈开了喧嚣的浪潮!
    褚烬言的身影如同磐石般出现在人群外围。他没有刻意拨开人群,但那股冷冽的气场和深蓝色的制服本身就如同无形的屏障。
    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通道。他几步跨入风暴中心,高大的身躯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墙,隔开了那几个情绪失控的年轻人和被围困的苏蔏。
    他的目光先扫过苏蔏略显苍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确认他无恙,随即才转向闹事者。眼神沉静如寒潭,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瞬间镇住了场面。
    “列车晚点滞留,非乘务人员所愿。冲击工作人员,扰乱秩序,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二十三条,可处警告或二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重者,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褚烬言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那声断喝要低沉许多,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列车停滞时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寂静感。他语速平稳,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规则之上。
    那几个年轻人被褚烬言冷硬的目光和精准的法条引用慑住,气焰顿时矮了下去,嘟囔着后退。褚烬言没有穷追,目光扫过骚动的人群,声音陡然加重了几分:“非常时期,更需相互体谅,保持秩序!乘务人员正在全力保障基本需求!再有借机滋事者,严惩不贷!”他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部分躁动的火苗。
    在褚烬言冷峻目光的持续威压下,人群的喧哗声浪终于开始缓缓回落,但空气里的焦灼和压抑并未散去,只是暂时被强行压制,如同休眠的火山。
    就在这紧绷的气氛稍缓之际——
    “啊——!救命啊!我媳妇!我媳妇不行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从车厢尾部一个被行李和人墙围拢的角落里刺出,瞬间撕裂了刚刚勉强维持的平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皱巴巴棉袄、脸色煞白如纸的年轻男人(小赵)正惊恐地抱着一个瘫软在座位上的女人(小赵妻子)。
    那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形瘦小,此刻正痛苦地蜷缩着,双手死死捂住高高隆起的腹部,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豆大的汗珠布满了她的额头和脖颈,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她的身下,浅色的棉裤正迅速被一股深色的、温热的液体洇湿、扩大!
    “血!好多血!”旁边有旅客惊恐地尖叫起来。
    “要生了!这是要生了啊!”有经验的老人失声喊道。
    恐慌如同瘟疫般再次席卷车厢!刚刚被压下的骚动瞬间死灰复燃,甚至更加猛烈!人们惊恐地向后退缩,又伸长脖子张望,孩子的哭闹声更加尖利。
    “让开!都让开!保持通风!”苏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穿透力,他几乎是第一时间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长期的职业训练让他在巨大的震惊中迅速恢复冷静,但看清孕妇身下那迅速扩大的深色血渍和痛苦扭曲的面容时,他的心还是猛地沉到了谷底!这绝不是正常临产的征兆!
    褚烬言的动作比苏蔏更快!
    他如同一道深蓝色的闪电,在惊呼响起的瞬间就已启动!他凭借力量和气势强行分开人群,为苏蔏开辟出一条通道。同时,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周围,厉声喝道:“以孕妇为中心,半径三米,立刻清场!所有男性旅客后退!女性旅客留下帮忙!列车长!广播寻医!快!”他的指令如同连珠炮,清晰、准确、不容置疑,瞬间将混乱的现场纳入控制。
    列车长急促的回应通过对讲机传来:“收到!广播寻医!所有车厢注意!硬座XX车厢有危重孕妇!急需医护人员!重复!急需医护人员!”
    广播寻医的声音立刻在车厢内响起,一遍又一遍,带着令人心焦的紧迫感。
    苏蔏已经单膝跪在孕妇座位前的狭小空隙里。他先快速扫视孕妇的状态:面色青灰、大汗淋漓、意识模糊、下身持续出血!他迅速抬手,用指背触碰了一下孕妇的额头——冰凉!脉搏快而微弱!典型的失血性休克前兆!
    “多久了?什么时候开始的?预产期什么时候?”苏蔏语速极快地向惊慌失措的丈夫询问,声音带着一种强制性的镇定。
    “就……就刚才停车那会儿!她说肚子疼得厉害……然后……然后就出血了!预产期……预产期还有半个月啊!”小赵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胎盘早剥?!苏蔏脑中瞬间闪过这个最凶险的词汇!胎盘提前剥离,导致大出血,母婴随时可能双亡!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让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广播寻医在重复,但在这暴雪阻隔的荒郊野外,等来医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能再等了!每一秒都是生命在流逝!
    苏蔏猛地抬起头,眼神如同淬火的利刃,瞬间扫去所有犹豫和恐惧,只剩下属于“红十字救护员”的绝对冷静和决断!他看向褚烬言,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褚烬言!我需要绝对干净的空间、保温、照明、大量热水、消毒用品、剪刀!快!”
    “收到!”褚烬言没有任何废话,眼神交汇的刹那,他已完全明白苏蔏的意图和面临的凶险。他猛地转身,如同最精密的战争机器开始运转:
    “列车长!立刻送急救药箱和所有干净床单、毛巾到XX车厢!通知餐车烧最大量开水!快!”
    “这位大姐(指旁边一位还算镇定的中年妇女),麻烦您组织几位女同志,用床单围起一个临时屏障!快!”
    “你(指旁边一个年轻女孩),去乘务室拿所有能用的照明设备!手电筒、头灯,全拿来!”
    “其他人!后退!保持安静!给孕妇留出空间!”
    他的指令如同冰雹般砸下,精准地分配到每一个人。深蓝色的制服身影在狭窄混乱的空间里快速移动,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掌控力。
    人群在他的指挥下,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开始从混乱中恢复一丝秩序。几位热心的女旅客迅速用列车员送来的干净床单和被褥,在座位周围拉起了一道简陋却有效的屏障,隔开了大部分窥探的视线。
    苏蔏这边,争分夺秒。他一边安抚着意识模糊的孕妇:“坚持住!别怕!我们都在!孩子等着见你呢!”,一边在几位热心大姐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孕妇平放在由几个座位临时拼凑、铺上了干净床单的“产床”上。这个动作需要极大的腰腹力量,苏蔏咬紧牙关,后腰的旧伤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硬是稳稳地完成了。
    褚烬言提着急救药箱和一大捆干净毛巾挤了进来。他迅速打开药箱,将里面的无菌纱布、碘伏、棉球、医用手套等物品一字排开。
    同时,他摘下自己的警用多功能强光手电筒,用嘴咬住,拧到最亮档位,一道雪亮、凝聚的光束瞬间刺破了屏障内的昏暗,精准地投在孕妇的下身区域!那冷白的光线,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照明!
    “热水!”苏蔏急促道。
    几盆冒着滚滚热气的开水被传递进来。苏蔏迅速戴上无菌手套,用热水反复清洗自己的双手和小臂,动作标准而快速。
    接着,他用碘伏仔细消毒了急救箱里取出的一把锋利的医用剪刀。
    屏障内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孕妇压抑的呻吟、苏蔏沉稳的指令、褚烬言调整光束角度时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以及热水倒入盆中的哗啦声。
    外面车厢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苏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绝对专注的状态。他跪在孕妇双腿之间,在褚烬言稳定光束的照射下,仔细检查着产道情况。胎头已经隐约可见!但孕妇因失血和疼痛,宫缩微弱无力,胎儿被卡住,无法顺利娩出!
    “大姐!听我口令!跟着我的节奏用力!”苏蔏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深吸气——屏住——向下用力!像解大便一样!对!很好!坚持住!”他一手护住孕妇的会阴,一手在宫缩时轻柔而坚定地向下施加助力,试图帮助胎儿娩出。
    每一次宫缩,苏蔏都需要爆发核心力量,腰间的旧伤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内层的衣服。
    但他手上的动作却稳如磐石,眼神专注得如同鹰隼,紧盯着胎头的进展。
    褚烬言半跪在苏蔏侧后方,一手稳稳地举着手电筒,光束如同焊死般锁定在关键区域,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无声地按在了苏蔏剧烈颤抖的后腰上!隔着被汗水浸透的制服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苏蔏腰部肌肉因剧痛和用力而痉挛般的紧绷!那掌心的滚烫温度和沉稳的力量感,如同无形的支柱,支撑着苏蔏濒临崩溃的身体和意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铁板上煎熬。孕妇的呻吟越来越微弱,身下的血渍在干净的床单上洇开刺目的红。屏障外,焦灼的等待和压抑的祈祷声交织在一起。广播寻医仍在徒劳地重复,如同绝望的挽歌。
    “头出来了!”苏蔏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如同天籁般点燃了希望!在褚烬言稳定光束的照耀下,一个沾满血污和胎脂的小小头颅,艰难地滑出了产道!
    “吸气!用力!再来一次!肩膀!”苏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一手托住婴儿的头,一手极其小心地辅助着肩膀的娩出。
    这个动作需要更深地俯身,腰间的负担瞬间达到极限!褚烬言按在他后腰的手猛地感受到一股剧烈的颤抖和痉挛!他毫不犹豫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用自己的手臂力量为苏蔏提供着坚实的支撑!
    “呃啊——!”孕妇在苏蔏的指令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一声压抑的嘶吼!
    “哗啦!”
    一个小小的、湿漉漉的身体,带着温热的体温和生命的腥气,滑入了苏蔏早已准备好的、用干净毛巾临时铺垫的臂弯里!
    短暂的死寂。
    “哇——!哇——!!!”
    一声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晓的号角,骤然刺破了屏障内令人窒息的凝重!那声音带着初临人世的愤怒与生机,响亮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穿透了床单屏障,清晰地传入外面每一个屏息等待的旅客耳中!
    “生了!生了!”
    “孩子哭了!孩子哭了!”
    “老天保佑啊!”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声浪瞬间从屏障外爆发出来!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激动地鼓掌!
    屏障内,苏蔏如同虚脱般跪在原地,手臂却稳稳地托着那个浑身沾满胎脂和血迹、正闭着眼奋力啼哭的小生命。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的额头、鬓角流淌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腰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反扑,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要瘫软下去。但支撑在他后腰的那只宽厚、沉稳的手掌,如同定海神针般,牢牢地托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褚烬言迅速接过苏蔏手中的婴儿。
    他动作有些笨拙,但极其小心地用另一条干净温热的毛巾包裹住婴儿赤裸的身体,只露出那张皱巴巴、正奋力啼哭的小脸。他单膝跪地,用未受伤的手臂稳稳地托着这脆弱的新生命,另一只手依旧紧紧地按在苏蔏的后腰,支撑着他。
    苏蔏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用颤抖的手拿起消毒过的医用剪刀,在褚烬言手电光束的精准指引下,找到脐带的位置,迅速剪断。
    然后用准备好的消毒棉线(从急救包里拆出的缝合线,用碘伏充分浸泡消毒),在距离婴儿肚脐约两指宽的位置,打了一个牢固的方结。接着,他又在第一个结下方一厘米处,再打了一个死结。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救护员训练形成的精准肌肉记忆。
    做完这一切,苏蔏才将胎盘娩出,小心地装入一个急救包里备用的密封袋中(准备移交后续医疗人员处理)。
    他接过褚烬言递来的温热湿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婴儿脸上和身上的血污胎脂。
    狭小的空间里,血腥味、消毒水味和新生儿的微弱奶腥味混合在一起。
    褚烬言半跪着,一手稳稳地托着襁褓中终于安静下来、好奇地转动着眼珠打量这个陌生世界的婴儿,一手依旧如同磐石般按在苏蔏剧烈颤抖的后腰上。
    他那双总是沉静如墨的眼眸,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臂弯里那个脆弱的小生命,里面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
    雪亮的手电光束下,婴儿皱巴巴的小脸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褚烬言的目光从婴儿身上缓缓移开,落在了旁边几乎虚脱、脸色惨白如纸、却依旧强撑着处理后续的苏蔏脸上。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紧贴在额角,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汗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痛楚,但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极致的紧张和巨大的消耗后,依旧清澈明亮,闪烁着属于守护者的坚韧微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悸动、对生命奇迹的敬畏,以及对眼前这个人刻骨铭心的心疼与某种更深沉渴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褚烬言心中所有冰冷的堤坝。
    他看着苏蔏沾着血污和汗水的侧脸,看着他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他强撑着挺直的、却脆弱不堪的脊梁。
    戈壁守车的星空,医院走廊的对峙,郑州站的支撑,弓网故障时的并肩,还有刚才那惊心动魄、用生命托举生命的瞬间……所有的画面碎片般涌来,最终凝聚成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的念头。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在胸腔里冲撞了太久的、滚烫而笨拙的话语,艰难地挤出干涩的喉咙。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屏障外残留的喧嚣和婴儿微弱的哼唧声,落入苏蔏的耳中,也砸进他的心底:
    “苏蔏,”褚烬言的目光如同熔岩,灼灼地锁住苏蔏疲惫的眼睛,里面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滚烫的情感,“我们也要个孩子?”
    不是疑问,更像一种宣告。
    带着乘警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直白,却又笨拙地包裹着最深沉的渴望与承诺。
    苏蔏处理胎盘的动作猛地顿住!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沾着血污的手指还捏着密封袋的边缘。
    他看向褚烬言,看向他臂弯里那个安静下来的婴儿,再看向褚烬言眼中那片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灼热而赤裸的火焰。
    巨大的疲惫、腰间的剧痛、劫后余生的虚脱,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话语冲击得粉碎。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涩、滚烫和难以置信的暖流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他看着褚烬言,看着这个在生死关头用身体为他挡刀、此刻又用最笨拙的方式向他索求未来的男人。
    所有的顾虑、所有的伤痛、所有的艰辛,在这份沉甸甸的、用生命和鲜血淬炼出的情意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苏蔏的嘴唇微微翕动,眼眶瞬间湿热。他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牵扯出一个带着血污、汗水和巨大疲惫,却又无比真实、无比明亮的笑容。
    他看着褚烬言,清澈的眼眸里映着雪亮的手电光束和婴儿纯净的小脸,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释然和一种近乎顽皮的、带着泪光的笑意,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应了那份滚烫的渴望:
    “领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褚烬言紧绷的下颌线和手臂上那道在混乱中被绷带遮掩的刀伤,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无比坚定的温柔,“你基因太暴躁。”
    不是拒绝,是接纳。是绕过那“暴躁”的基因,选择共同承担一份生命的重量,选择与他一起,守护一个没有血缘却血脉相连的未来。这是苏蔏式的、最温柔也最坚定的应允。
    屏障内狭小的空间里,血腥味尚未散去。
    褚烬言抱着襁褓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墨黑的眼眸深处,那片汹涌的火焰如同被投入了最温柔的星光,瞬间凝固、沉淀,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沉溺的暖洋。
    他看着苏蔏脸上那个带着泪光的笑容,看着他那句“你基因太暴躁”里蕴含的无限柔情,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时,列车猛地一震!窗外传来机车重新启动的低沉轰鸣和车轮碾过积雪的沉重声响!
    “通了!轨道通了!”列车长激动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来,“准备发车!”
    停滞了不知多久的钢铁长龙,终于要重新启程。
    褚烬言没有动。他依旧半跪着,一手托着新生的生命,一手紧按在苏蔏的后腰。苏蔏也依旧跪着,指尖还残留着生命的血污。
    褚烬言深深地看了苏蔏一眼,仿佛要将此刻他眼中闪烁的光芒刻印下来。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腾出那只一直按在苏蔏后腰的手(苏蔏的身体因失去支撑而微微一晃,但很快被褚烬言用眼神和臂弯中的婴儿示意稳住),伸向自己制服的左胸口袋。
    他的动作有些吃力,因为另一只手还抱着婴儿。他摸索着,掏出了一本小小的、深蓝色的乘警工作日志和一支笔。他单手翻开日志,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空白的纸张。
    没有铺垫,没有犹豫。褚烬言用牙齿咬掉笔帽,低头,就着手电筒的光束和膝盖的支撑,极其艰难却无比坚定地在空白页的顶端,用力写下了三个字:
    配偶栏:
    笔尖悬停,墨迹未干。
    然后,在那三个字后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凝聚了毕生的郑重,一笔一划,清晰地写下了一个名字:
    苏蔏
    字迹刚劲有力,力透纸背,带着乘警特有的冷硬笔锋,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滚烫情意。
    写完,他“啪”地一声合上日志。
    没有递给苏蔏,没有解释,只是极其自然地将那本还带着他体温的日志,飞快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苏蔏制服胸前的口袋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乘警执行命令般的决然。
    口袋的位置,紧贴着苏蔏的心脏。那本小小的日志,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瞬间熨帖了所有的疲惫和伤痛。
    苏蔏怔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胸前的口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硬质封皮下纸张的棱角和褚烬言残留的体温。
    那三个字“配偶栏:苏蔏”像带着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悸动。
    就在这时,列车拉响了重新启程的汽笛!悠长而浑厚的声音,穿透了暴雪的呼啸,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宣告意味!
    “呜——!”
    沉重的车轮缓缓启动,碾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钢轨,发出第一声沉重而规律的“哐当”巨响!
    车厢随之晃动。
    褚烬言稳稳地抱着臂弯里的婴儿,在晃动中站起身。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原地、手捂着胸前口袋、眼眶泛红的苏蔏,然后,抱着那个代表着新生与希望的小生命,转身,大步走出了简陋的床单屏障。
    深蓝色的背影在摇晃的车厢灯光下挺直如松,融入了外面重新喧闹起来的人潮。
    苏蔏一个人跪在残留着血迹和消毒水气味的“产床”旁,指尖紧紧攥着胸前口袋里那本滚烫的日志。
    后腰的剧痛依旧存在,身体疲惫得如同散了架,但心口的位置,却被那三个力透纸背的字和臂弯里残留的婴儿温度,填得满满当当,暖意盎然。
    窗外,暴雪仍在肆虐,黑暗无边。但列车已经重新启动,载着混乱、疲惫、新生、以及一份塞进口袋的、沉甸甸的承诺,冲破风雪,驶向家的方向。

    作者闲话:

    提前的停更通知:因为我最近有点想偷懒所以我要停更两天了,大概从20号复更(没有跑路,会继续回来更的,估计再更一章就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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