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玻璃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灼热的阳光和喧嚣，也短暂隔绝了南星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负担。市局大厅内冷气开得很足，光线明亮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特有的味道。穿着各色制服的警员步履匆匆，低声交谈，一种无形的秩序感和紧张氛围扑面而来。南星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被汗水浸透的警服下微僵的脊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他抱着文件夹，目光快速扫视。只见大厅侧翼一个小型集合点，十几名和他一样穿着崭新警常服的实习生已经整齐列队。队伍前方，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警官拿着花名册，正准备开始点名。
    糟了！已经开始集合了！南星心头一紧，抱着文件夹，悄无声息地溜进队伍末尾的空位站好。他刚把文件夹换到左手，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试图让自己融入队列…
    点名！”中年警官洪亮的声音响起。
    “陈伟！”
    “到！”
    “张莉亚！”
    “到！”
    ……
    “王鹏！”
    “到！”
    “陈南星！”
    南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在名字落音的同时就挺直腰板，大声回应：“到！”声音因为紧张和刚才的奔跑而略显嘶哑，但足够响亮清晰。他目视前方，努力维持着标准的站姿。
    然而，站定后的几秒钟，一种强烈的不自在感便包裹了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和前胸的警常服被汗水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与周围大多数同学清爽整洁的制服形成鲜明对比。额头前的几缕发梢似乎还带着湿气，怀里的硬壳文件夹边角也沾着点灰尘和汗渍的痕迹。在这严肃规整的队列里，他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浑身都透着股刚从混乱战场上撤下来的狼狈劲儿。
    中年警官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南星，在他湿透的警服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只是用笔在花名册上对应名字的位置，似乎比划别人时更用力地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点下一个名字。那“顿一下”的细微动作，像一根小刺，扎在南星紧绷的神经上。点完名，中年警官简短训话后开始分配带教师傅。
    “陈南星！”声音再次响起。
    “到！”南星条件反射般挺胸抬头，声音洪亮了许多。
    “你跟李建国，李师傅。”中年警官指了指旁边一位。
    南星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警察，身材敦实，头发花白，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式警服，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李师傅的脸圆圆的，眼睛不大，但眼神温和，像邻居家慈祥的大伯，嘴角天然带着点向上的弧度，瞬间冲淡了南星心头的紧张和窘迫。
    “李师傅好！”南星赶紧小跑过去，恭敬地敬了个礼。“哈哈，好，好小伙子，精神！”李师傅笑着拍拍南星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长辈的亲切，“第一天就赶这么急？衣服都湿透了。走，先去喝口水缓缓。”
    李师傅的温和让南星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他跟着李师傅来到办公室，快速灌了几口水。还没来得及多聊，李师傅就招呼他和其他几个分到他这组的实习生：“走，正好有个好机会，刑侦技术中心那边在办个新装备和技术的介绍讲座，主讲的都是顶尖专家，带你们去开开眼，感受下现在破案都靠啥高科技！”
    一行人来到一个大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有正式警员，也有其他组的实习生。前方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显示着讲座主题：“智能物证分析与犯罪现场重建新技术应用研讨会”。南星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和李师傅他们坐下。讲座开始，一位位专家上台，展示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新技术和设备：
    超高清多光谱物证扫描仪，能发现肉眼不可见的痕迹；
    基于AI的弹道和工具痕迹自动比对系统，速度是人工的百倍；
    3D激光扫描现场重建技术，能将案发现场精确还原到毫米级；
    大数据驱动的嫌疑人关系网络图谱分析平台...
    南星的眼睛越来越亮。这些东西他在警校的理论课和模拟训练中听说过，但如此直观、前沿的应用展示还是第一次见。尤其是当主持人介绍下一个即将登场的主题和主讲人时，南星的兴趣达到了顶点：
    “接下来，我们将重点介绍本次研讨会的核心环节——基于深度学习的模糊影像增强与行为模式识别在刑侦实战中的应用。这项技术由我司与济临大学顶尖科研团队联合开发，能在极低分辨率、强干扰条件下，从监控画面中提取关键人物清晰影像，并智能分析其行为模式，极大提升线索发现效率，下面，有请本项目核心算法负责人、同时也是本次演讲的主讲人——于承皓先生！”
    “哗——”台下响起礼貌而期待的掌声。
    “于承皓？”南星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好耳熟的名字...好像...就在不久前？一丝模糊的疑虑像水纹般在他脑海中荡开。他心里默念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是他呢？绝对是同名或者是我听错了。他刚才还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的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目光带着一丝探寻和不确定，投向讲台入口处。
    投影屏幕亮起，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身姿挺拔的身影从容地走上讲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深栗色的碎盖发型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纤巧的银色无框眼镜，高挺的鼻梁，清晰的下颌线...
    “嗡——”
    南星的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是他！真的是他！
    那个在网约车里用冰冷眼神审视他、在科技馆门前漠然离去、一个投诉就让司机损失惨重断了生计的——冷血混蛋！那张在屏幕上被放大得无比清晰的脸，与不久前那段极其不愉快的记忆瞬间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南星脸上的探寻和仅存的一点对新技术的期待瞬间冻结，然后彻底碎裂。他猛地向后靠进椅背，仿佛要离那个刺眼的光源远一点，又像是被无形的重拳击中。嘴角那点因为新奇技术而扬起的弧度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厌恶和冰冷抗拒的复杂表情。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一下。
    “哼。”一声几不可闻却充满鄙夷的冷哼终于从他鼻腔里逸出。他别开脸，近乎粗暴地将目光转向窗外，仿佛那灰蒙蒙的天空才是此刻唯一能让他平静的东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愤怒地跳动着，那个名字——于承皓——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他的意识里。
    坐在他旁边的同组实习生王明浩，也是警校同学，正听得津津有味，发现南星的异常，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压低声音惊讶地问：“星哥？怎么了？这项目不是你最感兴趣的吗？上周你还查了好多资料，说这技术要是用在追查”3.15抢劫案”模糊监控上肯定有戏！现在大神本人来了，你咋突然这副表情？”
    南星身体一僵，梗着脖子，依旧不看台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浓的抵触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戾气：“没怎么！就是突然…没兴趣了！对这种人的东西，听着反胃！”
    王明浩被南星语气里的冷硬刺得一缩脖子，一脸莫名其妙加惊愕，还想再问，南星已经把头扭得更偏了，后脑勺都透着一股“别烦我”的抗拒。
    然而……
    当于承皓那低沉、平稳、条理异常清晰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开始讲解技术原理、展示令人震撼的模糊影像处理效果对比图、分析复杂行为模式识别案例时，南星的脑袋虽然刻意扭向窗外，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他那双写着“厌恶”的眼睛，虽然还倔强地盯着窗外某个虚无的点，但眼角的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一样，不受控制地、极其艰难地瞟向那块巨大的、展示着精妙算法成果的屏幕。
    他那原本抱着胳膊、充满抗拒姿态的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随着讲解深入那些他真正痴迷的技术细节时，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坐直了。
    当于承皓展示一个极其复杂的夜间低清监控，通过他们的算法处理后，不仅清晰锁定了嫌疑人面部特征，还准确识别出其逃离时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并由此串联起另一起悬案时…
    南星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泄露了他内心的震撼。他不得不承认，这技术…太厉害了！这思路…太绝了！理智在尖叫着抗拒这个人的一切，但职业本能和对技术的纯粹热爱却在疯狂拉扯他的注意力！
    王明浩瞥见南星虽然还板着脸，甚至眉头紧锁，但眼神已经不由自主地被屏幕牢牢抓住，甚至微微闪烁着专注思考的光芒，不由得偷偷抿嘴笑了笑，不再打扰他。
    南星心里天人交战，如同冰火交织：一边是对于承皓这个人的极度厌恶和对其冷酷行径的愤怒；另一边却是对这项足以改变刑侦格局的技术本身的深深着迷和求知渴望。他一边在心里痛骂于承皓冷酷无情、装腔作势，一边又忍不住竖起耳朵捕捉每一个技术要点，眼睛贪婪地吸收着屏幕上每一个震撼的案例演示，大脑不受控制地跟着那些精妙的算法逻辑飞速运转。
    这讲座，他听得无比憋屈，内心抗拒的浪潮翻涌不息，却又…该死的、一字不落地听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