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结束了。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淹没了于承皓最后一句公式化的结束语。台上的人微微颔首，姿态从容，镜片在灯光下闪过一片冷冽的白光，完美得无懈可击。人群开始骚动，椅子的挪动声、低语声、收拾东西的咣啷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会场里长达数小时的的安静。
    南星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身体微微前倾的姿势，仿佛还沉浸在屏幕上最后那帧被算法还原得纤毫毕现的嫌疑人面部图像里。直到王明浩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星哥！发什么呆呢？走了！李师傅叫我们集合！”
    南星猛地一颤，像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眨了眨眼，视线有些模糊地聚焦在空荡荡的讲台上，那里早已没有了于承皓的身影，只剩下巨大的投影屏幕缓缓暗下去，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句号。
    “哦…走。”南星的声音干涩，他胡乱抓起桌上的笔记本，上面鬼使神差地记满了刚才讲座的技术要点，。憋屈、愤怒、还有一丝被强行灌输后的、该死的清醒。
    于承皓那低沉平稳的声音，那些精妙绝伦的逻辑链条，那些化腐朽为神奇的算法演示，像无数条冰冷的代码，硬生生凿开了他因愤怒而紧闭的感官，不容抗拒地输入到他的大脑。他抗拒得浑身发疼，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真他妈的有本事！
    这种认知比单纯的厌恶更让他难受，就像吞下了一颗裹着糖衣的毒药，明知有毒，却不得不承认那糖衣甜得让人战栗。
    “啧，今天可算开眼了！”王明浩在旁边兴奋地喋喋不休，手里还翻着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那模糊影像增强，神了！”王明浩发现南星脸色依旧阴沉，“星哥？星哥你听见没？你咋了？脸色怎么还这么难看？”
    “没怎么。”南星闷闷地应了一声，加快脚步，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王明浩耸耸肩，识趣地没再追问。
    李师傅正和几个老同事站在走廊尽头抽烟闲聊，看到南星和王明浩跑过来，他掐灭了烟头，笑眯眯地招招手：“哟，俩小子听完啦？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咱们这行，没点高科技傍身，都快跟不上趟啦？”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目光扫过两人。在王浩兴奋的脸上停留一瞬，又落到南星身上。南星低着头，虽然努力维持着平静，但紧抿的嘴角和眉宇间那抹尚未散尽的郁色，还是被经验老道的李师傅捕捉到了几分异样。这小伙子，早上就一身狼狈，现在听完讲座，怎么感觉气压更低了？不过李师傅没有点破，只是像对待所有新来的年轻人一样，拍了拍南星的胳膊，力道带着长辈的随意和关切：“精神头看着不太足啊小伙子，累了？走，先回办公室歇会儿。”
    回到办公室，混杂着烟味、纸张味和咖啡香的空气让南星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办公室里依旧忙碌，键盘敲击声、电话低语声此起彼伏，气氛比早上集合时轻松了许多。“来，给你们找点活儿干，练练基本功。”李师傅指了指墙边几排高大的灰色铁皮柜，“上个季度的非重点治安案件卷宗，都在这了，你们的任务，按案发时间顺序，整理归档。每本案卷，检查页码是否连续，材料是否齐全，接报案登记表、立案决定书、现场勘查笔录、物证照片、询问笔录、处理结果文书……有缺失的标记出来。最后按归档号放进那边柜子里。”
    “是，师傅！”王明浩应得干脆。南星也深吸一口气，抛开杂念，应了声“是”。整理卷宗，警校模拟训练也做过，枯燥，但确实是了解基层办案流程和细节的好方法。
    两人各自搬了一摞沉甸甸的卷宗到空位上。南星翻开最上面一本，是起电动车盗窃案。他仔细核对着目录和内容：接报案登记表上事主焦急的描述，现场勘查笔录里描述的撬痕位置和形状，几张略显模糊的现场照片，失窃电动车的品牌型号特征……他拿起归档章，沾了印泥，在卷宗脊背和首页指定位置盖上清晰的蓝色印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时间在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此起彼伏的盖章声和办公室的背景音中流逝。南星努力让自己沉浸在这重复而具体的劳动中，试图将脑子里那个冰冷的身影和那些烦乱的思绪暂时屏蔽……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技术科的小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点工作告一段落的轻松：“李队，正好您在。技术中心那边把他们在峰会上展示的新技术，处理了几个非涉密的老旧模糊影像样本，效果真不错！让咱们也看看，提提实战需求意见。报告和样本处理对比视频都在这儿了。”
    “哦？好东西啊！过来看看！”李师傅招呼南星和王浩，“都过来开开眼，看看人家顶尖的玩意儿！”
    南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技术中心？新技术？他放下卷宗，和王明浩一起凑到电脑前。
    小刘插上U盘，点开视频。屏幕上展示着几组震撼的处理效果：老旧夜间监控里模糊的人影变得轮廓分明；雨天行车记录仪拍下的远处车牌，字母数字清晰显现……“哇！”王明浩忍不住低呼，连李师傅也连连点头：“这效果…确实厉害！济临大学那边搞算法的，有点东西！”
    小刘笑道：“是啊，这是济临大学于承皓他们团队的核心算法，听说还在迭代优化。这次是展示交流，就想听听咱们一线觉得哪些场景最急需，优化方向在哪。”
    “于承皓！”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南星刚刚勉强平静的心湖，瞬间激起压抑的波澜。他盯着屏幕上那化腐朽为神奇的画面，不得不承认技术的强大。但这强大技术的缔造者，那个冷酷无情、一个投诉就断人生计的人……强烈的反感和割裂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搅。技术的光芒越是耀眼，他心底那块名为“于承皓”的寒冰就越是坚硬刺骨。
    视频结束，小刘简单介绍了下报告内容，“AI深度学习在影像增强的应用”，留下报告就走了。王明浩还在兴奋地回味：“太牛了！星哥，你说要是……”他转头看到南星已经默默回到自己座位，拿起卷宗继续整理，脸色比刚才更沉了几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小声嘟囔着也回去干活了。重新坐回座位，南星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刺眼的技术报告推到一边，强迫自己再次投入到卷宗里。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目光扫过一行行描述和一张张现场照片。
    李师傅拿起那份技术报告随意翻看了几页，又抬眼看了看南星明显带着低气压、埋头盖章的背影，微微挑了挑眉。这孩子，对技术不感兴趣？还是……跟那个于什么有过节？他摇摇头，没多问，年轻人的心思有时候也难猜。
    过了一会儿，李师傅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起：“喂？……哦，你好！……对，是刑侦支队，我是他带教师傅李建国，老人家恢复得挺好？太好了！……家属想当面感谢他？”李师傅的声音提高了些，看向南星，“南星啊，医院来的电话，家属想当面谢谢你救老太太的事，你看……？”
    南星闻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脸颊微红，随即立刻摆手，语气诚恳又带着点不好意思：“李师傅，替我谢谢家属，真的不用了！就是碰巧遇上，应该做的。”
    李师傅点点头，对着话筒说：“哎，您听到了吧？孩子说不用谢，应该做的！……对，他实习呢，也挺忙的，你们家属的心意我们领了，让老人家安心养病最重要！……哎，好嘞，再见！”他放下电话，对南星笑了笑：“你小子，不生不哈干了件大好事呀！家属特别感激，做得好呀，救人是好事，是善举。”李师傅点点头，语气温和而肯定，“穿上这身衣服，守护老百姓就是天职。”王明浩也在一旁帮衬道：“不愧是我星哥啊！”南星随即脸上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情，耳根微微泛红：“谢谢师傅。其实真没什么，就是碰巧赶上了，应该做的。”南星说着挠了挠头。心里因为这份纯粹的感谢泛起一丝暖意。
    他低下头，拿起那枚沉甸甸的蓝色归档章，蘸好印泥，准备给手头这本卷宗盖上最后的印记。
    “啪——！”
    一声格外清脆、甚至带着点决绝意味的盖章声在办公室里突兀地响起，引得旁边几个警员都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蓝色的印记深深嵌入纸页，清晰得近乎凌厉，仿佛要将所有的憋闷、愤怒和那刺骨的冰冷，都死死地摁进这厚重的卷宗里，彻底封存归档。
    至少在这一刻，在这方办公桌前，他要用这种最基础、最笨拙也最踏实的方式，找回属于自己的、刑警的沉静和专注。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水杯，狠狠灌了一大口。他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住，目光重新聚焦在下一本案卷的封面上，只是那紧握着印章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微微泛白。他需要时间，需要这日复一日的归档工作，来将那些不属于这里的、名为“于承皓”的“杂念”，真正地、彻底地封存起来。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为林立的高楼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街道上车流如织，亮起的车灯汇成一条流动的光河。市局大楼的灯光温暖地亮起，将南星映在玻璃窗上的侧脸勾勒得有些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