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迟视角第一人称叙述
    他出院那天阳光很淡，像蒙了层薄纱，落在身上没什么温度。我背着他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在前面，包带勒得肩膀发酸，却能清晰听见身后他脚步发虚的声响，一步一顿，像踩在棉花上。走到医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看着他扶着树干喘气的样子，我突然就做了决定。第二天起，我每天都翘掉下午的乐理课，管同学借了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电动车，车把上绑着个褪色的小熊挂件。我提前半小时去他学校门口等，再送他去心理医生诊所。车座上垫着我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记忆棉软垫，特意选了他喜欢的蓝色，就怕路面颠簸，震得他手腕的伤口疼。穿过种满梧桐树的小巷时，风会掀起他校服的衣角，他会轻轻拽着我的后衣襟，指尖偶尔碰到我的后背，像羽毛拂过。风里飘来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成了那段灰蒙蒙的日子里，唯一能抓住的慰藉。
    某个下着小雨的夜晚，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用指尖轻轻叩门。他趴在书桌上改乐谱，台灯的光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雨声缠在一起，像首安静的二重奏。我蹲在地上帮他捡散落在脚边的课本，指尖突然触到抽屉最底层一个硬硬的东西——是个用细麻绳捆着的笔记本，牛皮纸封面被摩挲得发亮，边角都卷了起来，磨出毛茸茸的毛边，像是被人反复揣在怀里，带在身边很久了。我忍不住解开麻绳翻开，里面的字迹时而张扬得要跳出纸面，时而又怯懦得缩成一团，墨水洇开的痕迹里藏着没说出口的话。有一页被橡皮擦得发毛，纸都快破了，又用钢笔一笔一划反复描深，最后一行字带着点颤抖：「你弹琴时脖颈的弧度，让我想起被风折断的百合，脆弱得一碰就碎，偏又倔强地昂着头，不肯向谁低头。」
    十八岁生日那晚，客厅的水晶灯没开，只留了盏暖黄色的落地灯，光软软地铺在地毯上。我们坐在钢琴旁的地毯上，他靠着琴腿，我挨着他的膝盖，他教我弹他新写的曲子，指尖偶尔越过琴键碰到我的手背，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麻酥酥的。月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涌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银霜，刚好落在我们之间，把空气都染成了温柔的奶白色。他低头看我按错的琴键，呼吸轻轻拂过我耳垂，带着刚刷过牙的薄荷牙膏清冽，我能数清他睫毛的根数，每一根都沾着细碎的光。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我微微仰头，他的鼻尖离我只有几厘米，就在我们的呼吸快要交缠在一起时，母亲突然推开虚掩的门，她的目光像探照灯，先扫过我们交叠的手，再落到我们近在咫尺的脸，那眼神让我瞬间想起生物解剖课上，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死青蛙——冰冷、黏腻，带着某种近乎残忍的探究，仿佛要把我们的灵魂都剖开，看看里面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离你哥哥远点。”深夜她把我堵在客厅，身上的香水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是那种浓郁的玫瑰香，闻得人发晕。她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像钢针一样深深陷进我皮肉里，留下几道弯弯曲曲的红痕，”他脑子里不正常，那是会传染的，你想被他拖下水，毁了自己的前途吗？”
    我盯着她脸上精致的妆容，粉底打得很匀，却掩不住眼角偷偷爬出来的细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突然就想起周行床头柜上的药盒，白色的瓶子，上面印着看不懂的化学名称，里面的白色药片总是莫名其妙少几颗。每次我拿着空了一半的药瓶问他，他都笑着说”可能是记错了”，问母亲，她就会走过来，笑着用指腹抚平我衬衫领口的褶皱，语气轻描淡写得像在说天气：”妈妈帮他收起来了呀，放他那儿要么忘了吃，要么就瞎吃，你这孩子，操这么多心干嘛，放心吧。”可那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每次说这话时，眼神都会飞快地瞟向别处，像藏着什么秘密，从来不敢和我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