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码头风波,隐忍藏拙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9679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陈默击退王癞子后,被迫逃离臭水沟。
他在长安码头找到一份扛大包的苦力活,结识了工友张牛和李石头。
码头帮派克扣工钱,张牛因理论被打。
陈默强忍愤怒,暗中帮助张牛,却意外在搬运重物时暴露了微薄内力。
他装作力竭掩饰过去,但修炼《蛰龙眠》已遇到瓶颈。
码头上,特殊的货物标记和守卫的异常引起了他的警觉。
西市外围的臭水沟,陈默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王癞子捂着被踹得几乎变形的裤裆,那张因剧痛和暴怒扭曲的脸,还有他手下喽啰惊疑不定又狠毒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陈默的记忆里。他们暂时被那一下狠的给唬住了,但陈默心里雪亮,这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死寂。报复,随时会像毒蛇一样从哪个阴暗角落扑出来。
他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拖着被围殴后依旧酸疼的身体,像受惊的野兔般在迷宫般污秽的巷弄里拼命奔逃。直到肺部如同破风箱般撕裂灼痛,直到身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可疑的追赶声,他才敢停下,背靠着一面糊满厚厚污垢的土墙,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带着腐烂垃圾和劣质油脂混合的刺鼻气味。
长安城太大了,大得足以吞噬掉一个像他这样的蝼蚁。但离开臭水沟那片“熟悉”的地狱,茫然和恐惧立刻重新攫住了他。下一个容身之处在哪里?下一个能换来几块粗粝得能硌掉牙的麦饼的活计又在哪里?
他像个游魂,在长安城庞大躯体边缘那些更为肮脏、拥挤的区域里盲目穿行。身上的破麻衣早已被汗水和污垢浸透,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摩擦都带来火辣辣的痛感。腹中的饥饿感从未离开,此刻更是变本加厉,搅动着空虚的胃袋,发出沉闷的咕噜声,提醒他生存的紧迫。
一连数日,他靠着从更瘦弱者手里抢来的半块发霉的干粮,或者从垃圾堆里翻捡出的勉强能入口的残渣度日。夜晚就蜷缩在某个破败门廊下,或者干脆钻进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里,紧紧捂着怀中那本用破布条重新捆扎过的油污册子——《蛰龙眠》。这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火种,微弱,却真实地燃烧着。
终于,他沿着一条浑浊发臭、漂浮着各种秽物的水道,来到了长安城西侧的漕运码头。这里,是另一个庞大而喧嚣的炼狱。
巨大的木制栈桥如同巨兽的肋骨,深深插入浑浊的渭水。数不清的货船、粮船、盐船拥挤在岸边,船帮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咚隆”声。码头上人头攒动,喧嚣鼎沸,盖过了河水的呜咽。脚夫们赤裸着古铜色的上半身,汗水在虬结的肌肉上流淌,汇成一道道小溪。他们背负着沉重的麻袋、木箱、甚至整根的原木,沿着狭窄颤动的跳板,蚂蚁般往返于船与岸之间。沉重的货物压弯了他们的脊梁,每一次落脚,跳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味道:河水的腥臭、腐烂鱼虾的酸腐、汗水的咸馊、劣质油脂的焦糊,还有堆积如山的货物散发出的各种土腥、谷物发酵和陈旧木材的气息。监工粗野的呵斥声、皮鞭撕裂空气的尖啸、脚夫们低沉的号子声、船老大暴躁的吆喝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永不停歇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洪流,狠狠冲击着耳膜。
陈默在码头边缘站了很久,像一块被冲刷上岸的朽木。他努力挺直酸痛的腰背,压下心头那巨大的渺小感,目光在混乱的人流中搜寻着可能的生机。他看到一处堆积着巨大木箱的货堆旁,一个管事模样、穿着半旧绸衫、嘴唇薄得像刀锋的中年人,正对着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苦力不耐烦地挥手。
“滚!就你们这痨病鬼的样子,扛得动个屁!误了”兴隆记”的船期,卖了你们也赔不起!”
那管事唾沫横飞,眼神轻蔑得像在驱赶苍蝇。
机会!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久违的力气从疲惫的四肢百骸里挤了出来。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用尽力气喊道:“我!我能扛!我有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那管事被突然冲出来的陈默吓了一跳,待看清他同样单薄破旧的身板,嘴角立刻挂上了熟悉的讥讽:“呵,又来一个不知死活的?就你这小身板,扛得起一口箱子吗?”他随手一指旁边一个半人高、看起来分量不轻的杉木箱。
陈默没说话。他深吸一口气,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般鼓胀,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气息,在体内悄然流转——那是连日来修炼《蛰龙眠》残篇,在濒死边缘挣扎时意外捕捉到的一丝“气感”。他俯下身,双手紧紧抠住箱子底部粗糙的木棱,腰背下沉,双腿如同钉在地上。箱子比他预想的还要沉,冰冷的木头棱角狠狠硌进他的手掌和肩膀的皮肉里。
“起——!”他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腰腿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仿佛钢丝绞缠。那丝微弱的气息似乎受到某种牵引,不由自主地往腰腹和双臂涌去。箱子摇晃着,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离开了地面,最终被扛上了他那瘦削的肩膀。巨大的重量压下来,膝盖一阵发软,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硬是没让自己倒下。他扛着箱子,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向管事指定的位置。汗水如同小溪般瞬间涌出,浸透了他单薄的破麻衣,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管事那双刻薄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诧异。他上下打量了陈默几眼,尤其是他那双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死死支撑着的手臂,鼻子里哼了一声:“啧,倒是个能榨出二两油的硬骨头。行吧,留下,工钱一天十文,管一顿糙米饭。干不动了就滚蛋!”
“谢…谢管事!”陈默几乎是瘫软着放下箱子,喘息着道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十文?一天的血汗,只值十文。但此刻,这十文钱就是活下去的门票。
他很快被驱赶着加入了搬运的行列。码头的工作,是纯粹的体力地狱。沉重的盐包,棱角尖锐的木箱,散发着霉味的粮袋,还有裹着油腻兽皮、死沉死沉的货物……一件件压上肩头。跳板在脚下剧烈地晃动,每一次迈步都像是在悬崖边缘行走。监工拎着皮鞭在货堆间来回巡视,目光如同鹰隼,稍有迟缓,那鞭梢便带着刺耳的尖啸抽过来,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汗水模糊了视线,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肩膀和手掌早已磨破,血水和汗水混合,黏腻一片,每一次货物压上去,都如同刀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灼痛。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重压碾碎时,一个粗哑但透着朴实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嘿,新来的?别光使蛮劲!看准了脚下,步子踩稳了再发力!肩膀垫点东西,不然皮都得磨掉一层!”
陈默费力地转过头。说话的是一个壮硕如铁塔的汉子,皮肤黝黑发亮,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像块被河水冲刷得圆润的石头。他叫张牛。另一个稍显沉默、精瘦结实、眼神却透着机灵的汉子也靠了过来,他是李石头。
“谢…谢张大哥,李大哥。”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张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客气啥!都是卖力气的苦哈哈。喏,这个给你。”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粗麻布片,塞到陈默手里,“垫肩膀上,能好受点。”
那块麻布又硬又粗糙,还带着浓重的汗味,但此刻落在陈默手中,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在这冰冷残酷的底层,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如同寒夜里的一点星火。
“听口音不像本地的?”李石头一边扛起一个麻包,一边低声问,眼神飞快地扫过周围。
陈默心中一凛,含糊道:“逃难来的…家里遭了灾。”他不敢多说,生怕露出破绽。
“唉,这年头…”张牛叹了口气,扛起一个巨大的货箱,轻松得像是扛着一捆稻草,“来了就好好干,少说话,多留神。码头上眼睛多,心思也多。尤其那几个穿青布衫、扎红腰带的,是”青鲨帮”的人,惹不起!那个管事的,姓刘,外号”刘剥皮”,心黑着呢,克扣工钱是常事。还有那个叫赵三的监工,鞭子毒得很,专打新来的…”
李石头也压低声音补充:“还有,看到那边几个窝棚没?离远点,那是”黑鼠”他们一伙的地盘,手脚不干净,离近了小心被赖上。”
陈默默默听着,将这些信息牢牢记在心里。这码头,比臭水沟更大,水更深,规矩更复杂。他一边奋力扛起一袋沉甸甸的粟米,一边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的气息。它如同溪流中一缕纤细的游丝,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和肌肉的每一次极限绷紧,在丹田深处极其缓慢地流转、凝聚。每一次疲惫到极致,这缕气息便会微弱地波动一下,带来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凉,稍稍缓解那深入骨髓的酸痛和灼热。这是《蛰龙眠》残篇带来的唯一馈赠——一点聊胜于无的恢复能力,支撑着他在这血肉磨坊里勉强站稳脚跟。
日子在沉重的货物和无休止的疲惫中一天天过去。陈默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埋着头干活。他牢记张牛和李石头的提醒,刻意避开那些扎眼的青鲨帮众和赵三监工鞭子的范围。他仔细观察着老脚夫们省力的技巧,如何利用腰腿的爆发,如何在跳板上快速挪移重心,如何在卸货的瞬间巧妙泄力。他学得很快,动作渐渐带上了码头特有的节奏感,效率也悄然提升。他利用那丝微弱气息带来的稍强耐力和恢复力,总能比别人多扛几趟,但每次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力竭的样子,大口喘息,步履蹒跚,汗水淋漓,绝不显得突兀。
刘剥皮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偶尔会扫过他,看到他比别人多扛的几趟,嘴角会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却也没多说什么。在刘剥皮看来,这不过是个想多挣几文钱拼命的愣头青罢了。
这天,日头毒辣得如同熔化的铜汁浇在码头上。空气滚烫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灼热的沙子。陈默刚卸下一包沉重的盐,汗水早已流干,皮肤上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嘴唇干裂起皮。他和其他苦力一样,疲惫地走向码头角落那个巨大的木桶,里面浑浊的凉水是唯一解渴的东西。
木桶旁,一个穿着青布衫、腰间松松垮垮系着一条褪色红腰带的汉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破凳子上,手里捏着几枚铜钱,漫不经心地抛接着。他是青鲨帮在码头的一个小头目,名叫孙疤眼,左眉骨上一道狰狞的旧疤让他看起来格外凶狠。他身边站着两个同样穿着青布衫的喽啰。
“排好队排好队!”孙疤眼懒洋洋地吆喝着,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黏腻感,“规矩都懂啊?喝了水,该交的”茶水钱”,自觉点放筐里!”他踢了踢脚边一个空着的破箩筐。
苦力们沉默着,脸上写满麻木和认命。轮到张牛了,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三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这是他今天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的工钱——颤抖着放进箩筐里,然后才拿起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贪婪地大口灌下去。
轮到陈默时,他同样默默掏出三文钱放入筐中。铜钱落入筐底,发出轻微而空洞的“叮当”声。他拿起水瓢,浑浊的水带着一股铁锈和泥土的腥味,但他也顾不得许多,仰头灌下,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烧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解脱。
孙疤眼看着箩筐里稀稀拉拉的铜钱,眉头拧了起来,显得那道疤痕更加扭曲。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腔调:“诸位兄弟,都辛苦了啊!不过呢,最近帮里开销大,上面发话了,这”码头维护费”嘛,得涨点!从今儿起,每人每天,再加一文!”
人群里瞬间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死寂般的麻木被打破了,无数双疲惫的眼睛里燃起了压抑的怒火和绝望。一文钱!对他们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来说,一文钱可能就是明天的半块饼,就是吊命的药渣!
“孙爷…”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这…这实在交不出了啊!一天工钱就十文,扣掉三文茶水钱,再扣一文,就剩六文了…连口饭都混不饱啊!”
“是啊孙爷,行行好…”
“活不下去了啊…”
哀求声此起彼伏。
孙疤眼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眼神骤然变得阴鸷:“嗯?活不下去?嫌多?”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脚边的破凳子,木凳翻滚着撞在旁边的货堆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吓得几个老弱苦力浑身一哆嗦。“规矩就是规矩!交不起?行啊!”他猛地指向远处浑浊翻滚的河水,“现在就给老子跳下去!省得老子动手!要么,就他娘的给老子滚出码头,别在这碍眼!”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最终落在了张牛身上。张牛刚才那哀求的声音最大,此刻他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死死盯着孙疤眼,嘴唇哆嗦着,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辛苦一天,肩上磨掉了一层皮,换来的十文钱,转眼就要被抢走四文!这比拿刀子割他的肉还疼!
“孙爷…”张牛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了调,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再加一文,是真要逼死人了!这码头…这码头也不是青鲨帮一家的吧?朝廷…朝廷难道就不管管你们这么盘剥苦力吗?”他这话一出,旁边的李石头脸色大变,急忙伸手去拉他,却已经晚了。
“朝廷?”孙疤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三角眼里凶光毕露,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张牛的脸上,唾沫星子喷了张牛一脸,“你他娘的跟老子提朝廷?老子告诉你,在这码头,青鲨帮就是朝廷!老子就是王法!”
话音未落,孙疤眼毫无征兆地动了!他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一巴掌扇在张牛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爆响炸开!
张牛壮硕的身体竟被打得一个趔趄,眼前金星乱冒,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嘴角瞬间裂开,一缕刺目的鲜血蜿蜒流下。他被打懵了,下意识捂着脸,眼神里充满了屈辱和愤怒。
“妈的,反了你了!”孙疤眼身后的一个喽啰狞笑着上前一步,抬腿就狠狠踹向张牛的小腹!
“张大哥!”李石头惊呼出声,想冲上去拦,却被另一个喽啰一把推开,踉跄着差点摔倒。
陈默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轰”地一下冲上头顶!眼前瞬间被一片愤怒的红色覆盖。张牛那张憨厚朴实、曾经递给他麻布片的脸,此刻肿胀流血,充满了痛苦和屈辱。几天前被王癞子围殴的惨痛记忆,与眼前这一幕瞬间重叠!拳头在身侧瞬间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那丝蛰伏在丹田的气息仿佛受到了剧烈情绪的牵引,骤然变得灼热,不受控制地微微加速流转,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力量感涌向四肢!
冲上去!打倒他们!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疯狂叫嚣。体内那微弱的气息似乎也在躁动、鼓胀,催促他宣泄这股怒火!
然而,就在他脚步即将迈出的瞬间,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这股沸腾的冲动。刘剥皮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在不远处冷冷地扫视着这边;孙疤眼身后那两个喽啰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更远处,还有更多穿着青布衫的身影在晃动。自己这点微末的、刚刚入门的力量,在这群豺狼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冲上去,除了和张牛一起被打个半死扔进臭水沟,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活下去!这个残酷世界教给他的第一课,也是唯一一课,此刻如同冰冷的铁链,死死锁住了他暴起的双腿。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那是他自己把下唇咬破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踹向张牛的脚已经到了!
“砰!”
沉闷的撞击声。张牛痛苦地闷哼一声,双手死死捂住小腹,巨大的身体如同虾米般弓了起来,踉跄着倒退几步,重重撞在旁边的货堆上,震得上面几个箱子一阵摇晃。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混合着嘴角的血水滚落下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嗬嗬声。他挣扎着想直起身,却痛得根本无法做到。
“不长眼的狗东西!”孙疤眼啐了一口浓痰,正吐在张牛脚边,“这就是顶撞老子的下场!都给老子看清楚!钱,一文不能少!明天这个时候,老子来收!少一文,就卸一条胳膊!”他凶狠的目光再次扫过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苦力们,带着两个喽啰,扬长而去。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渭水拍打岸边的哗哗声和张牛粗重痛苦的喘息。
“张大哥!”李石头这才敢冲过去,费力地想扶起张牛。
陈默也立刻上前,和李石头一起,一左一右架住张牛的胳膊。张牛的身体沉重得像块石头,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让他痛得浑身抽搐。陈默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因剧痛而产生的痉挛。
“忍…忍着点…”陈默的声音低沉沙哑,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张牛受伤的腹部,将大部分重量扛在自己这边。那丝微弱的气息再次流转起来,这一次,它不再躁动,而是带着一种沉凝的暖意,缓缓涌向双臂和腰腿,支撑着他承受这份额外的重负,脚步尽量平稳。
“妈的…这帮…杂碎…”张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刻骨的恨意。
陈默沉默着,架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苦力们栖身的简陋窝棚区。他低着头,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混乱的码头。他看到刘剥皮站在不远处一个货堆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他看到几个青鲨帮的人聚在一起,对着这边指指点点,发出刺耳的哄笑。他还看到,就在刚才张牛撞到的那个货堆旁,几个木箱散落下来,其中一个箱角被撞裂了,露出里面包裹着油布的货物。油布一角被扯开,借着昏暗的天光,陈默敏锐地捕捉到,那油布包裹的货物上,似乎烙着一个模糊的、奇特的标记——像是一条扭曲的鱼,鱼嘴处却刻着一个奇怪的方形符号。这标记,与他之前在普通货箱上看到的“兴隆记”之类的商号印记截然不同。
而且,就在那货堆附近,一个穿着码头守卫号衣的汉子,正紧张地东张西望,看到箱子破损,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慌忙跑过去,手忙脚乱地用一块破布盖住破损处,眼神鬼祟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陈默他们离开的方向。那眼神里的慌乱和心虚,绝非一个普通守卫该有的。
一丝冰冷的警觉,如同滑腻的毒蛇,悄然爬上陈默的脊背。这不寻常的标记,守卫异常的反应……这码头的水,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张牛被打,恐怕不仅仅是克扣工钱那么简单。他低下头,将张牛的手臂架得更稳些,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好不容易把张牛安置在窝棚里脏污的草铺上,李石头去找点水来清洗伤口。张牛蜷缩着,痛苦地呻吟着,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粗布小包,颤抖着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块被压扁的、粗糙发黑的麦饼——这是他今天本该换来的口粮。一块饼子掉落在沾满泥土的草席上,沾满了灰。
“操…”张牛看着那沾了泥的饼子,眼睛瞬间红了,那是绝望和心碎的红。
陈默默默地看着,胸中那股冰冷的火焰烧得更旺。他蹲下身,从自己怀里也掏出一个小小的粗布袋——里面是他几天来拼命干活、连水都舍不得多喝一口才攒下的十几枚铜钱。他倒出一小半,大概六七文的样子,轻轻放在张牛那只紧握着麦饼、指节发白的手边。
张牛猛地抬起头,肿胀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陈兄弟…你…你这是干啥?快收回去!你也不容易!”
“拿着。”陈默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静,“买点药渣敷敷肚子。伤不养好,明天怎么扛活?”他没有解释,只是将铜钱又往张牛手边推了推,目光平静。
张牛看着他平静却深邃的眼睛,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死死攥住了那几枚带着陈默体温的铜钱,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浊的泪水终于从红肿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流下。
陈默站起身,走到窝棚门口。外面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码头上点起了稀疏的火把,在浑浊的河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映照着如同鬼魅般还在忙碌的苦力身影。巨大的货船在黑暗中如同沉默的巨兽。他靠在冰冷的窝棚门框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
他闭上眼睛,尝试着按照《蛰龙眠》残篇上那寥寥几笔的姿势和晦涩口诀,引导体内那缕微弱的气息。然而,那气息如同陷入泥沼,流转得异常艰涩、缓慢。几天前搬运时偶尔还能感受到的那一丝微弱增长和清凉感,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他如何集中精神,尝试“气沉”、“内守”,那气息都懒洋洋地蛰伏在丹田深处,仿佛耗尽了所有活力。一个无形的、坚固的壁垒,似乎横亘在他面前,任凭他如何努力冲击,都纹丝不动。瓶颈,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坚固。仅仅依靠这残缺的静功和这点微末的气感,前路似乎已被彻底堵死。他需要更多,需要更完整的指引,需要突破这该死的束缚!
就在这时,码头深处传来一阵监工赵三粗野的吆喝:“都他娘的死了?那边几根给将作监的楠木料子!天黑前必须装船!误了时辰,工钱全扣!手脚麻利点!”
陈默猛地睁开眼,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水腥味的冰冷空气,压下心头对瓶颈的焦躁和对张牛的担忧,大步走向那片混乱与喧嚣。他必须活下去,比昨天更用力地活下去。
几根巨大的楠木,粗如磨盘,长逾两丈,沉重无比,需要至少六七个壮汉合力才能抬起。陈默沉默地加入进去,肩膀抵上冰冷的、带着树脂香气的粗糙木身。当号子响起,众人一齐发力时,一股远超他预估的沉重压力骤然降临!那瞬间的爆发力需求,几乎要压垮他的腰背。丹田深处那缕沉寂的气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在巨大的压力下骤然应激般猛地一颤!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瞬间冲向他抵着楠木的腰腿和双臂!
“起——!”众人齐吼。
巨大的楠木应声离地。就在这瞬间,陈默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承担的那份压力似乎轻了一丝!虽然微乎其微,但在极限状态下却如此分明!他的动作也因此比其他人快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线,脚步更稳了那么一丝。
这极其细微的差别,却没能逃过一双眼睛。
就在楠木被抬起、众人脚步移动调整方向的混乱瞬间,陈默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道视线。是那个姓刘的管事!刘剥皮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货堆阴影里,他那双精明的、如同锥子般的三角眼,此刻正牢牢地钉在陈默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轻蔑和算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探究,一种审视,一种发现猎物的冰冷光芒,如同冬夜里骤然亮起的刀锋寒光,一闪而逝。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糟糕!他立刻装作力有不逮的样子,身体猛地一晃,脚步一个踉跄,脸色瞬间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剧烈的、仿佛要咳出血来的呛咳声,整个人的气势瞬间萎靡下去,仿佛刚才那一下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妈的!新来的!站稳了!想害死大家吗?”旁边的老脚夫不满地呵斥道。
“对…对不起…”陈默喘着粗气,声音嘶哑破碎,肩膀塌了下去,重新变回了那个随时会被重负压垮的卑微苦力。
刘剥皮远远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缓缓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捻了捻自己薄得像刀锋的下唇,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玩味。片刻,他转过身,身影无声地消失在货堆的阴影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
陈默低着头,奋力稳住脚步,扛着沉重的楠木向前挪动。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麻衣,冰冷一片。刘剥皮那冰冷的、探究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钉在他的感知里,带来一种远比肩上楠木沉重得多的压力。
收工的时刻终于到了,黑暗彻底笼罩了喧嚣渐息的码头。陈默拖着几乎散了架的身体,领到了属于他的那十文钱——冰冷、单薄,带着汗水和污垢的气息。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默默走到角落,看着李石头用找来的劣质药酒,帮依旧痛苦呻吟的张牛揉搓着青紫肿胀的小腹。
“能行吗?”陈默低声问李石头。
李石头摇摇头,脸色难看:“伤得不轻,怕是…明天悬了。刘剥皮那狗东西,肯定不会给病假钱。”
陈默沉默地点点头。他走到张牛身边,又掏出两文钱,放在他手边:“明天…别硬撑。”张牛看着那两枚铜钱,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更深沉的悲凉。
夜色浓稠,码头上只剩下零星的火把和巡逻守卫模糊的身影。陈默独自一人,沿着昏暗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自己那个只能勉强遮风、四处漏风的简陋窝棚。怀里的铜钱随着脚步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这是他拼尽一天血汗换来的东西,是他活下去的凭证。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碰到那本被体温焐热的油污册子粗糙的边角。
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从册子的材质深处透出,浸润着他的指尖。这暖意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这炼狱般的码头之外,还有另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向未知可能的道路。
他抬起头,望向长安城方向。巨大的城池轮廓在深沉的夜幕下匍匐着,万千灯火在远处勾勒出模糊而繁华的线条,如同缀满星辰的遥远星河。那里有琼楼玉宇,有丝竹管弦,有他无法想象的富贵风流。那光芒如此璀璨,却又如此冰冷遥远,与他脚下这条泥泞黑暗、散发着污秽气息的河岸小路,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这十文钱,能让他多活一天。怀里的册子,或许能让他活得稍微不一样一点?一个模糊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念头,在极度的疲惫和生存的重压下,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
他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勉强能蜷缩起来的角落,在沉入无梦的黑暗之前,再试着去感受一下那缕微弱的气息,哪怕它依旧在瓶颈前顽固地停滞。
陈默的身影融入窝棚区的黑暗,消失不见。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巷口阴影里,另一双眼睛缓缓睁开。这双眼睛的主人穿着码头苦力常见的破旧短褐,蹲在角落一堆废弃的麻袋后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一直在看着,看着陈默架走张牛,看着陈默在楠木下那瞬间细微的不同寻常,看着陈默掏出铜钱给张牛,也看着他最终消失在窝棚区。这双眼睛的主人没有孙疤眼的凶狠,没有刘剥皮的算计,眼神像浑浊的河水,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
当陈默的身影彻底消失后,这双眼睛的主人无声地站起身,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向码头深处,那守卫森严、存放着特殊标记货物的仓库区域方向。他的动作轻盈而迅捷,与普通苦力的笨拙截然不同,几个闪身,便彻底融入了码头上更浓重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