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缠缠绵绵下了十余日，终于有了歇止的迹象。潮湿闷热的气息却如同附骨之疽，牢牢盘踞在驿馆的每一个角落，渗入昂贵的紫檀木家具，也渗入宋十一愈发冷峻的眉宇间。
    私盐案的调查陷入了泥沼。线索明明指向某个盘踞漕运多年的世家，却总在关键时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断。证人暴毙，账册被焚，甚至连她派去暗查的两名玄甲卫也如同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对手的狡猾和狠辣远超预期，且在这江南地界，根基深厚得令人心惊。明面上的漕运总督唯唯诺诺，一推二五六，暗地里的阻力却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宋十一坐在灯下，面前摊着寥寥数页毫无进展的卷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烛火将她紧绷的侧脸投在墙上，拉出一道孤峭而压抑的影子。
    烦躁，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脱离掌控的烦躁，在她胸腔里灼烧。并非源于困境本身，而是源于这种被无形之手掣肘、举步维艰的憋闷感。她习惯于雷霆手段，习惯于摧枯拉朽，而非此刻这般在蛛网中挣扎。
    窗外夜虫鸣叫，更添寂寥。
    她下意识地又去摸袖中的平安符，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却未能如往常般抚平焦躁。反而让她莫名想起京城那抹鲜活、甚至有些闹腾的身影。
    若是那个疯子在，大抵会不管不顾地嚷嚷着“殿下把他们都砍了算了”，或是变着法子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逗她……
    念头一起，便如同野草般疯长。
    她猛地蹙眉，强行将这点不合时宜的思绪压下，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卷宗上。越是如此，越需冷静。
    然而，一夜枯坐，依旧一无所获。
    翌日，她变更策略，不再执着于已被严防死守的漕运线和那几个世家大族，而是带着几名精干护卫，换了寻常富商打扮，深入市井之间。
    码头力夫汗流浃背的抱怨，茶肆里商人隐晦的交谈，甚至巷尾孩童传唱的歌谣……有时真相就藏在最不起眼的尘埃里。
    连日的阴雨让路面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臭和潮湿霉烂混合的复杂气味。宋十一面色不改，穿梭于熙攘杂乱的人群中，仔细捕捉着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
    在一处临河的简陋茶棚歇脚时，她听到邻桌几个看似普通的脚夫正低声抱怨近日码头管束突然严苛，许多熟悉的货船都被无故扣查，耽误了活计，日子难过。
    “……说是查私盐，呸！谁不知道是那位”笑面虎”又想捞一笔！”一个黝黑的汉子啐了一口。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同伴紧张地拉扯他。
    “怕什么！妈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听说昨晚老刘家的船就没出来，一家老小哭天抢地……”
    “笑面虎？”宋十一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粗劣的茶水。
    又走访了几日，结合零碎的信息，一个名字逐渐浮出水面——并非之前重点关注的几个世家，而是一个掌管码头稽查的六品小官，姓胡，因其见人总是三分笑，背地里却手段狠辣，人送外号“笑面虎”。
    此官职阶不高，却卡在漕运咽喉，权力不小。根据零散信息，近期许多异常稽查都与他有关。
    宋十一立刻调阅了此人的档案，背景干净得有些过分，几乎是凭空冒起，几年内便坐到了这个油水丰厚的位置。这本身就不寻常。
    她决定，从此人身上撕开一道口子。
    是夜，月黑风高。
    胡姓官员的宅邸并不起眼，位于城南一处相对安静的巷弄里。宋十一亲率两名身手最好的暗卫，如同鬼魅般潜入府中。
    书房还亮着灯。透过窗缝，可见那胡姓官员正坐在案前，对着一本账册似的东西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嘴里还喃喃自语：“……催命啊……再不凑够……全家都得完蛋……”
    宋十一眸光一凛。
    就在她准备破窗而入的瞬间，身后一名暗卫猛地拉了她一把，低喝：“殿下小心！”
    几乎是同时，数道凌厉的劲风从庭院两侧的阴影中疾射而出！淬毒的弩箭精准地钉在他们方才站立的位置！
    中计了！
    对方竟早已料到她会来！此地根本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拿下他们！要活的！”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屋顶响起。
    霎时间，数十名黑衣杀手从四面八方涌出，刀光凛冽，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这些杀手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绝非普通护院家丁，更像是专业的死士！
    宋十一临危不乱，长剑出鞘，寒光乍现，瞬间格开数道攻击。两名暗卫也护在她身侧，奋力搏杀。
    然而对方人数太多，且早有准备，攻势如同潮水般连绵不绝。刀剑碰撞声、惨叫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
    宋十一剑法狠辣精准，每一剑必取人性命，很快脚下便倒伏数具尸体。但杀手们仿佛无穷无尽，前仆后继。
    混战中，一名杀手似乎看出宋十一是首领，不顾性命地猛扑上来，用身体硬生生撞开一名暗卫的防护，手中淬毒的短匕直刺宋十一后心！
    另一名暗卫救援不及，目眦欲裂：“殿下！”
    宋十一回身格挡已来不及，只能竭力侧身避开要害！
    “噗嗤！”
    短匕狠狠扎入了她的左臂！一阵麻痒剧痛瞬间传来！
    有毒！
    宋十一闷哼一声，反手一剑将那杀手头颅斩飞！鲜血喷溅了她半身。
    “殿下！您受伤了！”暗卫惊呼。
    “无妨！”宋十一咬牙，眼神冰冷得骇人，攻势反而更加凌厉，“冲出去！”
    她必须尽快离开，否则毒性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两名暗卫也拼死血战，终于撕开一道缺口。
    “走！”
    三人且战且退，冲出宅邸，融入漆黑的巷弄之中。身后追杀声不断。
    宋十一封住左臂穴道，延缓毒性蔓延，但意识已开始有些模糊，脚步也虚浮起来。两名暗卫一左一右搀扶着她，专挑阴暗小巷奔逃。
    直到彻底甩开追兵，在一处废弃的民宅内停下，宋十一才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靠墙坐下，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唇色隐隐发紫。
    “殿下！”暗卫急忙取出随身携带的解毒丸给她服下，又撕开她左臂的衣袖。伤口周围已经乌黑一片，肿得老高。
    “是……”黑鸠”……”一名见识广博的暗卫声音发颤，“毒性极烈……寻常解毒丸只能暂时压制……”
    必须立刻得到有效救治，否则……
    宋十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粗重，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剧烈的疼痛和毒素带来的麻痹感交织着侵袭她的神智。
    阴沟里翻船。
    她竟会栽在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角色手里？不，那胡姓官员不过是个诱饵，真正的对手，早已算准了她的每一步！这份心机和狠辣，绝非寻常势力！
    是谁？
    朝中之人？还是……
    意识逐渐涣散，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她短暂清醒。
    不能倒在这里。
    京城……还有人……在等她回去。
    她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探入怀中，摸到的却不是兵符或密信，而是那枚早已被体温焐得滚烫的、绣工歪扭的平安符。
    指尖触及那粗糙的绣线，仿佛抓住了一点虚无缥缈的依托。
    “信号……”她声音嘶哑地命令，“发……最高紧急求援信号……联系……我们在江南的……暗桩……”
    “是！”一名暗卫立刻领命，从怀中取出特制的焰火，走到院中对着天空发射。
    一道幽蓝色的光芒尖啸着划破夜空，短暂地照亮了这间破败的院落和宋十一毫无血色的脸。
    她闭上眼，紧紧攥着那枚平安符，将所有意志力用于对抗体内肆虐的毒素和不断上涌的黑暗。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
    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不知是敌是友。
    两名暗卫握紧兵刃，护在她身前，神情决绝。
    就在宋十一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之际——
    院门被人猛地撞开！
    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带着一身风尘和惊惶，踉跄着冲了进来！
    不是江南暗桩的人。
    而是……本该远在千里之外京城公主府里的——老管家！
    他发髻散乱，官袍上沾满了泥泞，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惧和焦急，一眼看到靠在墙边、脸色惨白、手臂乌黑的宋十一，老眼瞬间红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嘶哑：
    “殿下！老奴罪该万死！京城……京城出大事了！云小姐……云小姐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