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信期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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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夏日,是浸在水汽里的闷热。驿馆的窗棂即便大敞着,送入的风也带着黏腻的潮意,吹不散案头堆积文卷带来的燥郁。
    宋十一刚结束与江南漕运总督的暗谈,揉着发胀的眉心回到下榻的院落。谈话内容令人不快,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税银账目似是而非,处处透着欺上瞒下的腐坏气息。她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灯下,提笔疾书,将方才所得线索与疑点一一录下,字迹凌厉,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芭蕉叶,更添几分烦闷。
    她搁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探入袖中,摸到一枚被体温焐得温润的物事——是临行前云樱儿塞给她的那枚歪扭平安符。
    冰冷的情绪似乎被指尖这点微不足道的柔软触感稍稍中和。她摩挲着粗糙的绣线,眼前仿佛闪过那人嘟着嘴抱怨天热、又乖乖含下药丸的模样。
    五日期限已到。
    宋十一沉默片刻,终是重新铺开一张素笺。并非军报常用的硬黄纸,而是质地更细腻柔软的上等宣纸。
    她提笔蘸墨,落笔却顿住。
    写什么?
    汇报公务?与她何干。诉说烦闷?徒惹担心。询问起居?……似乎又太过琐碎。
    笔尖悬停良久,一滴墨汁险些滴落纸面。她最终落笔,只有极其简练的两行:
    “安抵。诸事繁琐,湿热难耐。府中一切可好?”
    依旧是冷硬的公文语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没话找话的笨拙。
    她看着这干巴巴的两行字,眉头蹙得更紧,似乎不甚满意,却又不知该如何添改。最终只得草草落下“十一”二字,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火漆封缄。
    “六百里加急,送京。”她唤来亲卫,将信递出,语气恢复一贯的冷冽。
    亲卫领命,无声退下。
    宋十一重新坐回案前,却有些心神不宁。目光扫过方才写就的密报,那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疏漏,此刻竟似乎不如那封已送出的、只有两行字的短信更牵动心神。
    她强迫自己收敛思绪,专注于眼前的困局,指尖却仍不时拂过袖中的平安符。
    五日后,京城的回信竟比预想的更快抵达。
    送信的亲卫风尘仆仆,呈上的却并非单一信函,而是一个稍显厚重的包裹。
    宋十一拆开,里面先掉出的是一方素净的绣帕,帕角绣着一簇……勉强能认出是海棠的纹样,针脚依旧拙劣,却比平安符工整了些许。帕子散发着极淡的、清甜的果香,似是仔细熏染过。
    包裹里还有几样京城有名的斋点,以及一小罐密封好的、据说是消暑解渴的酸梅膏。
    最底下,才是信笺。
    展开信纸,扑面而来的却不是文字,而是一幅画——用眉笔或是什么炭条画的,线条简单,甚至有些滑稽。一个小人苦着脸摇扇子,旁边写着“江南热”,另一个小人捧着冰碗流口水,旁边打着个大叉,还有一个小人乖乖捧着药瓶,旁边标注“按时吃了!”。
    画功幼稚,却生动得仿佛能听到那人在耳边叽叽喳喳。
    画的下方,才是寥寥数语:
    “府中甚好,海棠又开了三朵,我天天盯着呢!殿下给的药丸一点都不苦,甜甜的!就是好想啃冰碗啊……殿下不准,我就画饼充饥一下下~殿下在那边也要好好的,早点打完坏人回来呀!——樱儿”
    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雀跃的活力,仿佛能穿透纸面,驱散这江南雨夜的湿闷。
    宋十一拿着那方染着果香的绣帕和那张幼稚的画,盯着那“画饼充饥”四个字看了许久,紧蹙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然舒展,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浅极淡、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真丑。
    她心里低斥一句,指尖却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抚平,连同那方绣帕,一起仔细收进了随身携带的文书匣最内层,与那些机密的奏报放在了一起。
    那罐酸梅膏,她打开尝了一口,酸得她眉头微蹙,回味却有一丝甘冽,莫名压下了心头的几分燥意。
    她提笔,想回信。
    这次似乎顺畅了许多。
    “画甚丑。冰碗妄想。药须按时。海棠……待我归时,莫要谢尽。”
    依旧是言简意赅,却多了几分活气,甚至藏着一丝极隐晦的约定。
    一来一往,枯燥而紧张的江南之行,似乎因这定期抵达的、带着幼稚画作和琐碎絮叨的信笺,而变得不再那么难熬。
    有时信里会多一片压得平整的海棠花瓣,有时是一张写着新学会琴曲名字的纸条。
    宋十一的回信也渐渐不再局限于“安好”二字,会提及江南难吃的甜口糕点,抱怨蚊虫凶猛,甚至偶尔……会极其简略地写一句“事棘”,或“略有进展”。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尺素间流淌。
    直到有一日,云樱儿的来信迟了两日。
    宋十一在处理一桩极为棘手的私盐案,焦头烂额,但当夜幕降临,她习惯性地看向亲卫,却未见那熟悉的信函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瞬间攫住了她。
    是病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京中又有变故?那几个不安分的皇子……?
    各种不好的猜测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豁然起身,在房中踱步,周身气息冷得吓人。
    “京城可有消息传来?”她冷声问门外亲卫,语气里的急切难以掩饰。
    “回殿下,并无异常消息。”
    并无异常?
    那为何信没来?
    她一夜未眠,第二日处理公务时更是心浮气躁,手下官员回话时战战兢兢,生怕触怒了这位气压极低的长公主。
    直到午后,迟来的信笺终于送到。
    信比以往都厚。里面除了照例的画和絮叨,多了几句解释:原来是前日拉着侍女偷偷尝试做殿下提过的难吃江南糕点,结果折腾到深夜,第二日起晚了,误了送信的时辰云云。字里行间还透着几分做了错事的心虚和讨好。
    宋十一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随之涌上的是一股哭笑不得的怒意。她看着信纸上那绘声绘色描述厨房惨状的画,简直能想象出那家伙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模样。
    “胡闹!”她提笔回信,墨迹几乎力透纸背,“安分些!若再误了信期,回去定重罚!”
    威胁写得杀气腾腾,悬着的心却落回了实处。
    笔尖停顿,她看着那句“重罚”,似乎觉得过于冷硬,沉默片刻,又在后面添上一句:
    “糕点不必学。待归,带你去吃西街那家。”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夕阳破云而出,透过窗棂,落在信笺上。
    宋十一封好信,看着亲卫离去,忽然觉得,这江南潮湿闷热的夏日,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至少,有人在千里之外,笨拙而执着地,用她的方式,告诉她:
    府中一切甚好。
    我等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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