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已有几分毒辣，透过层叠的枝叶，在公主府的书房外廊投下斑驳的光影。蝉鸣尚未至最聒噪的时候，只间歇性地嘶叫几声，反而衬得庭院愈发静谧。
    宋十一即将离京，前往江南私访。此行虽非大战，却关乎漕运、盐税等一应民生经济要害，需得她亲自暗中查探，预计需耗时月余。
    府内上下因此事而略显忙碌，仆从们轻手轻脚地准备着行装，气氛肃静中透着一丝紧绷。
    云樱儿知晓此事后，闷闷不乐了一整日。她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宋十一身后，从书房跟到库房，又从库房跟回寝殿，也不多话，只是抿着唇，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眼巴巴地望着，里头盛满了明晃晃的不舍和委屈。
    宋十一被她看得心烦意乱，批阅文书时错漏了好几个地方，朱笔悬在半空，最终只得无奈放下。
    “只是月余便回。”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硬一些，却不太成功。
    云樱儿不吭声，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勾住她玄色朝服的一角，轻轻拽了拽。那力道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像是有千钧重，拖住了宋十一的脚步。
    宋十一垂眸，看着那几根纤细白皙、却蕴含着惊人执拗力道的手指，心中那点因行程被打扰而生的烦躁，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酸软的情绪。
    她沉默片刻，反手握住那只微凉的手，牵着她走到窗边的贵妃榻坐下。
    “江南湿热，与你体质不合，此次不便带你同行。”她难得地开口解释，语气是自已都未察觉的缓滞，“安心在府里待着，想要什么，吩咐管家去办。”
    云樱儿顺势靠在她肩头，声音闷闷的：“……那殿下要每天给我写信。”
    “公务繁忙，未必得空。”宋十一实话实说。
    “那就三天……不，五天！”云樱儿抬起头，讨价还价，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至少五天一封！不然我就……我就绝食！”
    宋十一蹙眉：“胡闹。”
    云樱儿立刻又蔫了下去，把脸埋回她颈窝，小声哼哼：“那殿下早点回来……”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宋十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终是没有推开她，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午后，宋十一召来老管家和一应内院管事，于书房细细交代离京后诸项事宜。从府中防卫、文书传递，到日常用度、人情往来，巨细靡遗，条理清晰，依旧是那个算无遗策、冷峻威严的长公主殿下。
    众人垂首恭听，一一领命。
    最后，诸事交代完毕，众人正欲告退，宋十一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极为要紧的事，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叫住了老管家。
    “还有一事。”她开口，语气听起来与方才吩咐军国大事时并无不同，甚至更加平淡。
    老管家连忙躬身：“殿下请吩咐。”
    宋十一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开始滋啦滋啦叫着夏蝉的梧桐树上，停顿了片刻，才似乎有些随意地开口，字句却清晰无比：
    “近日天热，冰窖里的冰，每日送去她房中的份例，照旧便是。若她闹着要多用，或是贪凉直接食用，一律不准。”
    老管家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殿下特意留下他，竟是叮嘱这等……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小事。他迅速抬头觑了一眼宋十一的神色，只见对方面容冷寂，仿佛刚才说的不是限制云小姐用冰，而是部署边防兵力。
    “是……老奴谨记。”老管家压下心头古怪，连忙应下。
    宋十一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加重了几分：“她若不服，或是背地里耍小聪明，便告诉她，这是本宫的命令。若让本宫知道她多贪了一块冰……”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何种威胁，最终选了一个最直白却未必有效的：“……回来必不轻饶。”
    老管家额头几乎要渗出冷汗，连连称是，心中却暗道：殿下，您这“不轻饶”对云小姐来说，怕是还不如一句不准她靠近书房来得有威慑力……
    交代完这件“头等大事”，宋十一似乎才真正松了口气，挥挥手让众人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
    宋十一独自坐了一会儿，目光扫过案头那盆云樱儿不知从哪弄来的、据说能防蚊虫的翠绿草植，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又迅速抚平。
    她起身，走到多宝阁前，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瓷瓶，瓶身冰凉，里面装着的是太医院院正亲自调配的、极难炼制的清热解暑丹丸，药性温和，不伤脾胃。
    她将瓷瓶握在掌心，摩挲了片刻，这才转身走出书房。
    寝殿内，云樱儿正无精打采地指挥着侍女收拾她的衣裙，见到宋十一进来，眼睛才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
    宋十一走过去，将白玉瓷瓶塞进她手里。
    “每日一粒，不可间断。”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云樱儿拿起瓶子看了看，嗅到一股清雅的药香，撇撇嘴：“苦不苦啊？”
    “不苦。”宋十一顿了顿，略显生硬地补充，“……加了蜂蜜。”
    云樱儿立刻眉开眼笑，宝贝似的将瓷瓶收进怀里，蹭过来抱住宋十一的手臂：“殿下最好了！”
    宋十一由她抱着，目光落在她笑靥如花的脸上，看了许久，才低声道：“方才我已吩咐下去，不准你多用冰，也不准你食冰。若让我知道你阳奉阴违……”
    她话未说完，云樱儿已经嘟起了嘴，小声抱怨：“殿下好小气……天这么热……”
    “你气血未复，贪凉易生内疾。”宋十一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此事没得商量。”
    云樱儿见她态度强硬，知道撒娇无用，只得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脑袋耷拉下去，像只被抢了小鱼干的猫。
    宋十一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下微软，迟疑了一下，抬手，有些笨拙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乖些。”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显得格外别扭生疏。
    云樱儿却像是被瞬间安抚了，猛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瞅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保证听话！殿下也要早点回来！”
    翌日清晨，车队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公主府。
    宋十一坐在马车中，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云樱儿昨夜偷偷塞进她行李里的、绣工歪扭的平安符，目光透过摇晃的车帘，望向渐渐远去的府邸朱门。
    心中那份因离别而生的空落，似乎被这枚小小的、带着那人气息的平安符，悄然填满了一丝。
    而公主府内，云樱儿站在最高的阁楼上，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慢吞吞地走下楼梯。
    经过地窖时，她脚步顿了一下，瞥了一眼那厚重的石门，想起某人冷着脸的警告，最终还是撇撇嘴，乖乖回了自已房间，拿起那白玉瓷瓶，倒出一颗泛着蜂蜜清香的药丸，含进了嘴里。
    嗯，果然是甜的。
    她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灼灼的日光，叹了口气。
    “殿下真是……啰嗦。”
    嘴角却忍不住，悄悄弯起了一个甜蜜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