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渐盛，公主府内的海棠到底是不负云樱儿日日的“精心”照料，颤巍巍地绽开了第一簇花苞，粉白娇嫩，在枝头怯怯地立着。
    云樱儿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被仔细娇养出来的莹润。那场几乎抽干她生机的噩梦，似乎真的随着柳钰人头的落地而逐渐远去，只在她眼底极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无人能察的、冰冷的余烬。
    宋十一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
    这种紧张并非源于朝务压力或外敌威胁，而是一种更私密的、几乎有些患得患失的紧绷。她依旧冷面寡言，处理公务时雷厉风行，但所有的心腹都能感觉到，长公主殿下的注意力，有一根无形的线，始终系在内院那个活色生香的人儿身上。
    云樱儿去哪儿，做了什么，见了谁，甚至午膳多用了一碗汤，晚间歇得早了些，事无巨细，总会在第一时间，以最简洁的方式呈报至宋十一的书案或耳边。
    她不再明确禁止云樱儿出府，但每次云樱儿说要出去逛逛，总能“恰好”有玄甲卫中的生面孔，扮作家丁或护卫，“顺路”同行。公主府周围几条街巷的暗哨，也比以往多了数倍，如同无形的罗网，将那个纤细的身影温柔又严密地笼罩其中。
    这日，云樱儿心血来潮，说想去城南新开的脂粉铺子瞧瞧。宋十一正在与兵部官员议事，闻言只是淡淡颔首，表示知道了。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一名侍女便悄声进入书房，奉上一盒新出的口脂，低声禀道：“殿下，云小姐试了许久，说这”海棠醉”的颜色最衬您，便买下了。此刻正在回府的马车上。”
    兵部尚书只见上首的长公主殿下，听着边关军报都未曾变色的冷峻面容，在听到这句无关紧要的禀报时，眉宇间那丝若有若无的蹙痕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甚至极轻微地“嗯”了一声，仿佛这比十万火急的军情更重要。
    众人心下骇然，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又一日午后，云樱儿窝在书房窗下的软榻上看闲书，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书卷从手中滑落，发出轻微的声响。
    外间正在批阅奏折的宋十一笔尖一顿，几乎立刻抬眼望去。见那人只是睡得熟了，她才收回目光，却放下笔，起身走过去。
    她先是捡起掉落的书卷，搁在一旁。然后驻足看了片刻，见春日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晒在云樱儿身上，她便极其自然地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薄氅解下，动作轻缓地盖在了云樱儿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就站在榻边，垂眸看着阳光下那张睡得红扑扑的、毫无防备的脸。指尖抬起，似乎想碰一碰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的睫毛，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最终只是虚空地拂过，便收回手，转身回到书案后。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全落在了候在一旁的老管家眼里。老管家眼观鼻鼻观心，脸上纹丝不动，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殿下这……怕是彻底栽了。
    云樱儿对此似乎浑然未觉，又或者，她早已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无处不在的、密不透风的关注。她依旧每日快活得像只鸟儿，在府里折腾她的花花草草，研究她的新奇点心，或是抱着一堆话本子蹭到宋十一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些没营养的闲话。
    只是偶尔，在宋十一因为她的某次“擅自”离开视线范围（比如只是去后院池塘喂个鱼忘了说）而语气稍显冷硬时，她会立刻眨巴着眼睛，扯住宋十一的袖口，委委屈屈地小声认错：
    “殿下我错了，下次一定先告诉你……”“殿下你别生气，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殿下……”
    每每此时，宋十一那点微不足道的薄怒便会瞬间消散无形，只剩下一丝无奈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她通常会冷着脸抽回袖子，斥一句“成何体统”，却不再深究。
    这日晚膳，厨房做了云樱儿最爱的杏仁酪。她吃得开心，嘴角沾了一点都没察觉。
    宋十一的目光在她嘴角停留了一瞬，然后极其自然地拿起自已的帕子，伸手过去，替她轻轻擦掉。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过千百遍。
    云樱儿愣了一下，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她，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谢谢殿下~”
    宋十一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将帕子搁在一旁，仿佛刚才那个温柔的动作只是幻觉，耳根却微微泛红，只冷声道：“吃相。”
    云樱儿也不恼，美滋滋地继续喝她的杏仁酪。
    膳后，宋十一照例要去书房处理公务。云樱儿却蹭过来，扯着她的衣袖晃了晃：“殿下，今晚月色真好，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嘛~就一刻钟！”
    宋十一蹙眉：“还有公文……”
    “就一刻钟！”云樱儿伸出纤细的手指，比划着，眼神恳切，“吃完就走动走动，对身体好嘛~殿下你也坐了一天了~”
    宋十一看着她那副软磨硬泡的模样，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合上了刚拿起的奏折。
    “……半刻钟。”
    “殿下最好啦！”
    月色果然很好，清辉洒满庭院，将花木染上一层柔和的银边。两人并肩走在青石小径上，夜风带着花香，拂面温柔。
    云樱儿叽叽喳喳地说着白日的趣事，宋十一大多沉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走到那株海棠树下，云樱儿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月光下的花苞，忽然轻声说：“殿下，等这些海棠都开了，我们就在树下摆张榻，喝酒赏花，好不好？”
    宋十一也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那株树，又低头看向身边人。月光下，云樱儿的侧脸莹白如玉，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期待。
    一种极其陌生的、柔软的情绪，如同初春的溪流，悄然漫过宋十一冰冷的心防。
    她没有回答好或不好。
    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握住了云樱儿微凉的手。
    云樱儿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反手将她握得更紧，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极大的、灿烂的笑容。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牵着手，静静地站在月光和花影里。
    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
    半刻钟早就过了。
    但没有人提起。
    有些东西，无需言明，早已在细水长流的守护和依赖中，悄然生根，葳蕤生长。
    如同这月夜下的海棠，静待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