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渐消，庭院里的蝉鸣一日日稀疏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秋虫不知疲倦的唧啾。
    云樱儿脚底的伤早已愈合，只留下几道浅粉色的新疤。她依旧赖在寝殿的暖阁里，仿佛那方软榻已是她的固有领土。宋十一默许着这种侵占，甚至偶尔会在批阅文书至深夜时，极其自然地将凉透的茶盏推向暖阁方向，不必言语，自会有一双温热的手接过，片刻后送回一盏温度刚好的新茶。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宋十一难得有半日清闲，并未处理公务，只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里随意翻着一本前朝野史。阳光晒得人有些懒洋洋的，连她周身惯有的冷冽气息都似乎柔和了几分。
    云樱儿盘腿坐在不远处的地毯上，面前摊着一本棋谱，正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她下得极其专注，眉头微蹙，指尖拈着白玉棋子，迟迟不落。
    殿内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棋子偶尔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叩击。
    忽地，云樱儿发出一声极轻的懊恼叹息，像是走错了关键一步，整个人都垮了下来，没骨头似的往后一仰，后背正好抵在宋十一垂在榻边的裙摆上。
    宋十一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那个靠在自己衣摆上、兀自对着棋盘唉声叹气的后脑勺上。
    阳光勾勒着云樱儿纤细的脖颈和散落的碎发，毛茸茸的，像某种毫无防备的小动物。
    宋十一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书页被捏出细微的褶皱。她没有出声呵斥，也没有挪开衣摆，只是任由她靠着，目光重新落回书页，却半晌未曾翻动一页。
    云樱儿似乎并未察觉这短暂的凝视和停顿，她很快又振作起来，重新坐直身体，对着棋盘凝神思考，嘴里还无意识地嘀咕着：“不对……这里不该这么走……应该……”
    她全然沉浸其中，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方寸棋盘。
    宋十一看着她认真的侧影，看着她时而蹙眉时而恍然的生动表情，一种极其陌生的、平静而熨帖的情绪，如同温水流过冻土，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四肢百骸。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向云樱儿的目光，已经许久未曾带上审视和警惕。
    时光就在这片静谧暖融中悄然流淌。
    直到殿外传来老管家谨慎的通报声，才打破了这片宁静。
    “殿下，苏侍郎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宋十一眸光微凝，方才那点罕见的松弛瞬间敛去，恢复了惯常的冷寂：“让他去书房等候。”
    “是。”
    宋十一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云樱儿也连忙跟着站起来，脸上还带着点被打断的不舍。
    宋十一目光扫过棋盘上那局残棋，脚步微顿，忽然开口：“黑棋第七十二手，走兑位三七路。”
    云樱儿一愣，连忙低头看向棋盘，按照宋十一所说在脑中推演几步，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对哦！这样就能盘活了！殿下您好厉害！”
    宋十一没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只是转身的刹那，唇角似乎极快地牵动了一下。
    云樱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又低头看看棋盘，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心情雀跃得像要飞起来。殿下不仅让她靠着，还指点她下棋！
    她宝贝似的将那颗想象中的棋子落在兑位三七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开始继续推演。
    然而，这份雀跃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半个时辰后，宋十一从书房回来，脸色却比去时沉凝了许多，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周身气息冷得吓人。
    云樱儿敏感地察觉到不对，立刻收起笑容，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出什么事了吗？”
    宋十一没看她，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用力按着眉心，闭目不语。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云樱儿不敢再问，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宋十一才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封的寒意。她提起笔，蘸墨，却久久未落，笔尖的墨汁凝聚欲滴。
    “哐当！”
    她猛地将笔掷了出去！上好的狼毫笔砸在多宝阁上，发出一声巨响，墨汁溅得到处都是，连她自己的袖口都染上了斑斑点点的乌黑。
    云樱儿吓得浑身一颤，脸色发白，却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殿下……”
    “滚出去。”宋十一的声音嘶哑冰冷，带着极力压抑的暴怒。
    云樱儿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控的模样，像是被触及了逆鳞的巨龙，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她心脏揪紧，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又走近了几步，声音带着颤意：“殿下，您别这样……有什么事……”
    “我让你滚出去听不见吗？！”宋十一猛地抬眼，目光如淬毒的冰锥，直直刺向她，里面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戾气，“收起你那套惺惺作态！本宫没空应付你！”
    这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捅进了云樱儿心口。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睛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受伤和愕然。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愣愣地看着宋十一，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殿内死寂。
    只有宋十一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云樱儿眼中的水光迅速积聚，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寝殿。
    脚步声踉跄而急促，很快消失在殿外。
    宋十一看着那仓皇逃离的背影，胸口那股无名火燃烧得更加炽烈，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毁。她烦躁地一挥袖，将案上所有的文书笔墨尽数扫落在地！
    一片狼藉。
    她独自站在满地混乱中，背影僵硬，如同困兽。
    她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伤人。
    那并非她本意。只是苏侍郎带来的消息太过棘手，牵扯到一桩极为隐秘的旧案，触及了她心底最不愿碰触的禁区。怒火和憋闷无处发泄，偏偏云樱儿撞了上来……
    殿外秋风萧瑟，卷起枯叶打着旋儿。
    宋十一闭上眼，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脑中却不断闪过云樱儿最后那双震惊又受伤的眼睛，以及她转身跑开时单薄踉跄的背影。
    那画面像根细针，反复刺扎着她的神经。
    她忽然想起云樱儿脚底刚愈合的新疤，想起她方才哼着小曲摆弄棋盘的专注模样，想起她靠着自已衣摆时那毫无防备的依赖……
    一种前所未有的懊悔和烦躁攫住了她。
    她在原地僵立了许久，最终，还是猛地转身，大步追了出去。
    秋风扑面，带着凉意。
    宋十一脚步很快，心中那股莫名的焦灼驱使着她。她不知道那疯子会跑去哪里，偏院？还是又像上次一样，跑出府去？
    她在府中疾行，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最终，在后花园那株半枯的老梅树下，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云樱儿抱着膝盖，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极力压抑。
    秋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和裙摆，显得格外孤寂可怜。
    宋十一的脚步缓了下来。
    她站在几步之外，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胸口那团暴躁的火焰像是被这秋风吹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酸涩的、陌生的滞闷感。
    她沉默地走上前。
    听到脚步声，云樱儿猛地抬起头。
    脸上果然满是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鼻尖也是红的。看到宋十一，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受了惊吓般，慌忙用手背胡乱擦着眼泪，想要站起身逃走。
    “坐着。”宋十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云樱儿的动作僵住，低下头，不再看她，只是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宋十一在她面前的石凳上坐下。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相对无言。
    只有秋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和云樱儿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哭声。
    良久，宋十一才有些生硬地开口：“方才……是本宫的不是。”
    云樱儿的哭声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朝中之事烦心，不该迁怒于你。”宋十一继续道，语气依旧算不上温和，甚至有些别扭，但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云樱儿慢慢止住了哭泣，依旧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我笨……总是惹您烦……您不喜欢我，是应该的……”
    “没有。”宋十一打断她，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快得让她自己都怔了一下。
    云樱儿终于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和不确定。
    宋十一避开她的目光，看向那株老梅光秃秃的枝桠，喉结微动，补充道：“没有不喜欢。”
    她说得极其艰难，仿佛承认这一点，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让她不适。
    云樱儿眨了眨眼，泪水又滚落下来，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带着泪花的、傻气的笑容：“真的吗？”
    宋十一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粗粝地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
    云樱儿却像是被这罕见的亲近安抚了，她主动将脸颊往那带着薄茧的掌心蹭了蹭，像只终于被顺毛的猫，小声嘟囔：“那您以后……能不能别凶我了……我害怕……”
    宋十一的手指僵了一下，最终，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她收回手，站起身：“风大，回去。”
    云樱儿乖乖站起来，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她忽然小声问：“殿下，那局棋……还能继续下吗？”
    宋十一脚步未停，声音随风传来：“看你本事。”
    云樱儿脸上立刻雨过天晴，快走两步，几乎要贴到宋十一背上，叽叽喳喳地说起来：“那我回去就摆上！殿下您可不许耍赖！刚才那步兑位三七路真是绝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依偎着，慢慢融在一起。
    走在前面的宋十一，听着身后那恢复了活力的、絮絮叨叨的声音，一直紧绷的下颌线，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心底那片冰封的湖，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破裂，涌出温热的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