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糖人粗糙硌手，甜腻里裹着焦苦气，像极了云樱儿此人给宋十一的感觉。她合拢手指，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和不适感却迟迟不散。
    第二日，刑狱司送来紧急密报，京郊皇陵附近发现疑似前朝余孽活动的踪迹，需她亲自定夺。宋十一换上便于行动的劲装，点了亲卫，径直出城。
    皇陵肃穆，松柏森森。处理完正事，已是日头西斜。亲卫整顿车马准备返程时，宋十一却鬼使神差地勒马，调转方向，去了附近另一处更为僻静的山谷。
    那里有座香火寥落的古寺，寺外一片梅林，此时并非花期，枝桠嶙峋。
    她也不知为何要来。或许只是想吹吹风，远离京中那些令人心烦的纠葛。
    马蹄踏着落叶，沙沙作响。行至梅林深处，却见一处断墙残垣旁，孤零零立着一道纤细身影。
    藕荷色衣裙，外面罩着件月白斗篷，不是云樱儿又是谁。
    她背对着宋十一，正仰头看着一株老梅虬曲的枝干，看得极为出神，连马蹄声近都未曾察觉。身旁也没有侍女跟随。
    宋十一勒住马，停在几丈之外，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夕阳将云樱儿的影子拉得很长，透着一种与周遭荒芜融为一体的孤寂。
    忽然，云樱儿动了。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粗糙的树皮，从下至上，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读取某种无声的讯息。那动作不像赏玩，更像一种无意识的抚触。
    然后，她开始绕着那株老梅缓慢行走。
    一圈，两圈……步伐稳定，速度均匀，眼神依旧放空般盯着树干。
    这不是正常人会有的举止。
    宋十一蹙眉，下了马，悄无声息地走近。
    直到她走到云樱儿身后三步之遥，对方才猛地惊醒般停下脚步，倏然回头！
    看清来人是宋十一的瞬间，云樱儿眼底掠过一丝极清晰的慌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捉住。她下意识地将触碰过树干的手藏到身后，嘴唇微张，却没能立刻说出话。
    “你在这里做什么？”宋十一开口，声音打破山谷的寂静。
    云樱儿眼睫快速颤动了几下，那点慌乱被她强行压下，脸上迅速堆起惯有的、略带甜腻的笑容，只是略显僵硬：“殿下？好巧……臣女、臣女来赏梅……”
    “无梅可赏。”宋十一目光扫过光秃秃的枝桠，语气平淡地指出事实。
    云樱儿笑容一滞，藏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斗篷边缘：“……是、是啊，来得不巧。只是觉得此处清静，随便走走。”她眼神飘忽，不敢与宋十一对视，“殿下怎么也……”
    “路过。”宋十一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藏于身后的手上，“手里拿的什么？”
    云樱儿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将手藏得更深：“没、没什么……只是捡了片叶子。”她说着，像是为了证明，慌忙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确实是一片枯黄的梅树落叶。
    宋十一的视线却越过那片叶子，敏锐地捕捉到她指尖沾着的一点暗红色——像是干涸的泥土，又像是……血迹。以及她袖口一处不明显的勾丝破损。
    “一个人来此清静？”宋十一逼近一步，目光如炬，“你的侍女呢？”
    云樱儿随着她的逼近而后退半步，脊背几乎抵上那株老梅，眼神闪烁：“……让、让她们在山下等着了。想一个人待会儿。”
    “从京城到此地，路程不近。一个人，如何来的？”
    “雇、雇了辆马车……”云樱儿的应答开始显得吃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车夫何在？”
    “已、已打发走了……”
    “何时回城？”
    “就、就回了……”
    宋十一每问一句，便逼近一步。云樱儿退无可退，后背紧贴着粗糙的树干，脸色渐渐发白，那强撑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眼底漫上真实的无措和惊恐，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她手里那片枯叶被捏得粉碎。
    “殿下……”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臣女真的只是……只是出来散心……”
    宋十一停了下来，两人距离极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云樱儿剧烈颤动的睫毛和微微发抖的嘴唇。
    山谷里只剩下风声穿过枯枝的呜咽。
    忽然，宋十一伸出手，并非朝向云樱儿，而是越过她的肩头，从她身后的树干上，拈下了一小片勾挂在粗糙树皮上的——藕荷色丝线。
    与她今日衣料的颜色一模一样。
    云樱儿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几乎停止。
    宋十一将那丝线捏在指间，目光从丝线移到云樱儿煞白的脸上，声音听不出情绪：“散心需要爬树？”
    云樱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宋十一指尖那缕丝线，眼神空洞了一瞬，仿佛自己也无法理解那丝线的来历。巨大的困惑和茫然取代了惊恐，淹没了她。
    “我……”她喃喃道，眉头痛苦地蹙起，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却一无所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对自己行为的恐惧。
    宋十一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眼前这个人，一会儿天真残忍，一会儿温顺疯狂，一会儿又像此刻这般，脆弱迷茫得仿佛一碰即碎。
    那幅笨拙的墨梅图，那枚捏坏的糖人，此刻她眼里真切的空白……碎片般的线索在她脑中盘旋，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她忽然失去了继续逼问的兴致。
    收回手，将那缕丝线攥入掌心，宋十一转身。
    “回去。”
    云樱儿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直到宋十一走出几步，她才像是猛然回神，踉跄着跟上，脚步虚浮，失魂落魄。
    返程的路上，两人一骑一车，前后相隔不远，却再无任何交流。
    马车帘幕低垂，隔绝了所有视线。
    宋十一骑在马上，目视前方，掌心里，那缕藕荷色的丝线和之前那枚粗陋的糖人放在一起，粗糙与柔软，甜腻与焦苦，形成一种诡异的触感。
    回到公主府时，华灯已上。
    云樱儿的马车在府门前停顿片刻，帘幕掀开一角，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苍白的唇，马车便径直驶向了丞相府的方向。
    宋十一踏入府门，老管家迎上来。
    “殿下，您走后不久，七皇子府上派人送来一份请柬，说是三日后在别苑举办马球会，请您务必赏光。”管家顿了顿，补充道，“送来的人特意提了一句，云小姐……也会去。”
    宋十一脚步未停。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