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别苑的马球会，办得极尽奢靡。
    绿草如茵的球场四周支起华盖，宾客如云，衣香鬓影。矫健的马匹嘶鸣着掠过，球杖击打木球的清脆响声和众人的喝彩叫好声混杂在一起，喧嚣直上云霄。
    宋十一到得不算早，一身玄色骑装，并未下场，只在高处的看台雅座落座，目光冷淡地扫过全场。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云樱儿。
    她今日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樱草色骑服，头发利落地束成高髻，正坐在一群贵女中间说笑，侧脸线条柔和，眼神明亮，时不时因场中赛况而掩唇惊呼或展颜欢笑，看起来与周遭其他兴奋的少女并无二致。
    完全看不出几日前在山谷梅林那副失魂落魄、茫然无措的模样。
    宋十一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
    七皇子满面春风地过来招呼，言语间多有奉承，目光却不时瞟向女眷方向，尤其在云樱儿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算计。
    “皇姐今日不下场玩玩儿？”七皇子笑问，“听说云小姐马术也是极好的，方才还说要组队呢。”
    宋十一放下茶盏，语气平淡：“没兴趣。”
    七皇子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又寒暄几句便悻悻离去。
    场下的队伍重新组合，似乎真有贵女要下场一试。云樱儿被几个姐妹推搡着起身，脸上带着半推半就的笑意，跟着去了马厩方向。
    宋十一的目光无意间追随着那抹樱草色，看见她在马厩旁仔细挑选了一匹温顺的母马，动作略显生疏地被侍从扶上马背，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似乎有些紧张。
    看来马术“极好”之言，多有水分。
    很快，一场由贵女和年轻公子混合组成的马球赛开始了。技术自然比不上正式比赛，更多的是嬉闹和娱乐，场上惊叫娇笑声不断。
    云樱儿骑着那匹温顺的母马，在场中慢跑，几乎碰不到球，偶尔挥杆也是落空，引得同伴善意哄笑，她自己也抿唇笑着，脸颊泛红，看起来玩得颇为开心。
    一切看起来都正常极了，甚至正常得有些乏味。
    宋十一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茶汤。
    就在这时，场中异变陡生！
    一名纵马抢球的公子哥似乎控马不及，坐骑猛地朝着云樱儿的方向撞去！事情发生得太快，眼看两马就要相撞，那公子惊惶地猛拉缰绳，马匹吃痛扬起前蹄，狠狠踹向云樱儿所骑母马的腹部！
    母马受惊，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猛地人立而起，随即发狂般地撂蹶子狂奔起来！
    “啊——！”云樱儿的惊叫声淹没在场边的混乱惊呼中。她整个人被颠得东倒西歪，死死抱住马颈，樱草色的身影在疯狂的马背上剧烈起伏，随时可能被甩飞坠地！
    场边一片哗然，侍卫慌忙冲入场内试图拦截，但那母马受惊过度，横冲直撞，竟朝着场边摆放兵器架的方向冲去！
    若是撞上，后果不堪设想！
    宋十一几乎是在母马发狂的瞬间便已起身。看台距离场中有一段距离，但她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玄色残影，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疾射而出！
    云樱儿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失控的心跳，死亡的恐惧攫住了她。就在她指尖脱力，即将被甩出去的刹那，一道巨大的力量猛地箍住了她的腰肢！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她撞进了一个带着冷冽沉香气息的怀抱。紧接着是刀鞘重重击打在马身上的闷响，以及马匹痛苦的哀鸣。
    发狂的母马被一股巧劲狠狠推开，踉跄着歪倒向一侧。
    而云樱儿已被那人揽着腰，凌空旋了半圈，稳稳落在地上。巨大的冲力让两人都后退了半步，宋十一的靴底在草皮上碾出深深的痕迹。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直到站稳，云樱儿还死死攥着宋十一胸前的衣襟，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脸色苍白如纸，瞳孔里满是惊惧的余悸。
    场内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长公主骇人的身手惊得目瞪口呆。
    宋十一低头，看着怀中吓得魂不附体的人，眉头微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颤栗，那是一种源于生命受到最直接威胁时的最真实反应。
    “没事了。”她松开揽着对方腰的手，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寒意。
    云樱儿仿佛这才回过神，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里倒映着宋十一没什么表情的脸。劫后余生的巨大情绪冲击着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砸在宋十一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殿……殿下……”她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下意识地更紧地抓住宋十一的衣襟，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宋十一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不习惯与人如此贴近，更不习惯应对这样的眼泪。
    场边众人此时才反应过来，七皇子带着人急匆匆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
    “皇姐！您没事吧？”“云小姐可还好？”“快传太医！”
    嘈杂的人声让云樱儿抖得更厉害，几乎将整个人缩进宋十一怀里。
    宋十一抬手，止住了众人上前的脚步。她目光冷冷扫过那个闯祸后脸色煞白的公子哥，最终落在七皇子身上。
    “皇弟的马球会，真是别开生面。”
    七皇子额头瞬间冒出冷汗：“皇姐息怒！是臣弟安排不周，护卫不力……”
    宋十一却没再看他，低头对怀里还在发抖的人道：“能走吗？”
    云樱儿泪眼朦胧地点头，又飞快地摇头，抓着她的衣襟不肯松手。
    宋十一沉默片刻，终究没有推开她，而是就着这个近乎半拥的姿势，带着她穿过人群，朝着安静的别苑厢房走去。
    将那些喧哗和各色目光彻底隔绝在身后。
    直到走进厢房，屏退左右，云樱儿才仿佛慢慢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她松开已经被攥得皱巴巴的衣襟，不好意思地后退一小步，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宋十一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
    眼前的云樱儿，脆弱、惊慌、完全依赖，与之前任何一副面孔都不同。
    哪一种才是真的？
    还是说，每一种都是真的，只是出现在不同的时刻？
    “休息一下，稍后送你回府。”宋十一转身欲走。
    “殿下！”云樱儿却急切地叫住她，像是怕她立刻消失。她犹豫了一下，从腰间解下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双手递过来，脸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异常认真，“这个……送给殿下。”
    宋十一目光落在香囊上，绣的是辟邪的纹样，针脚细密。
    “臣女自己绣的……里面放了安神的药材。”云樱儿见她不接，语气变得急切，甚至带着点恳求，“今日若无殿下，臣女恐怕……求殿下收下，否则臣女心中难安……”
    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只有纯粹的感激和后怕，再无半分平日里的诡谲难测。
    宋十一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云樱儿举着香囊的手微微发酸，眼底又开始积聚不安。
    终于，宋十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对方体温的香囊。
    指尖相触的瞬间，云樱儿像是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甚至露出一个极浅极淡、却真实无比的微笑。
    宋十一握紧香囊，布料柔软，里面的药材散发出淡淡的、宁神的香气。
    “好好休息。”
    她说完，转身离开了厢房。
    门轻轻合上。
    云樱儿独自站在房中，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方才被宋十一指尖碰过的地方，眼神逐渐变得幽深难辨，指尖微微蜷缩，仿佛在回味那转瞬即逝的触感。
    窗外传来马球会重新开始的隐约喧闹声，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而已经走出院子的宋十一，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个小巧的香囊。
    针脚细密，纹样精巧，安神的药香丝丝缕缕。
    一切看起来，都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