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叶忆儿感觉自己被裹在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蛊毒与断魂散在血脉中厮杀，像两条毒蛇互相撕咬，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天翻地覆。
    “叶大人……叶大人！”
    有人在唤他，声音忽远忽近。叶忆儿想回应，可喉咙里像塞了一把烧红的炭，灼痛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国公爷！叶大人的脉象更弱了！”
    一只冰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掌心粗糙的薄茧刮过皮肤，带着熟悉的触感。
    “忆儿。”
    楚阴燃的声音穿透黑暗，像一柄利剑劈开混沌。叶忆儿拼命想抓住这缕清明，可意识却再次沉入无底深渊。
    天津卫的夜空被火把映得通红。
    楚阴燃站在临时搭建的军帐前，看着远处城墙上的守军来回巡逻。秦铁柱匆匆跑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国公爷，探子回报，戚将军的先锋距此已不足百里！”
    “城门情况？”
    “守将郭琏是李成梁旧部，麾下三千精兵。”秦铁柱压低声音，“不过城中粮仓已被我们的人控制，最多三日，守军必乱。”
    楚阴燃微微颔首：“汪直的水师到了吗？”
    “刚到海口，正在卸火炮。”
    “传令，寅时攻城。”
    秦铁柱领命而去，楚阴燃转身回到帐内。叶忆儿躺在简易的木榻上，脸色灰白如纸，唇边还挂着未干的血迹。鬼手正在给他施针，独臂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如何？”楚阴燃问。
    鬼手头也不抬：“蛊毒压不住断魂散了。”
    帐内烛火猛地一晃。楚阴燃走到榻前，指尖轻抚过叶忆儿滚烫的脸颊：“还有多久？”
    “最多十二个时辰。”鬼手拔出最后一根银针，“除非拿到雪灵芝，否则……”
    “报——！”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喊声，“国公爷！城中有异动！”
    楚阴燃眸光一凛，大步走出军帐。远处天津卫的城门竟然缓缓开启，一队骑兵举着火把疾驰而出，直奔军营而来！
    “备战！”
    亲兵们迅速列阵，弓弩手张弓搭箭。楚阴燃眯眼望去，却发现那队骑兵打的是白旗。
    “停！”他抬手制止了弓箭手，“看看再说。”
    骑兵在百步外勒马，为首的将领高声喊道：“楚国公！末将天津卫千户赵诚，特来投诚！”
    楚阴燃不动声色：“赵千户这是何意？”
    赵诚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郭琏那狗贼要屠城！末将不忍百姓遭难，愿献城门！”
    楚阴燃与身旁的秦铁柱对视一眼，后者低声道：“国公爷，恐防有诈。”
    “赵千户。”楚阴燃缓步上前，“郭琏为何要屠城？”
    赵诚抬头，火光映出一张年轻却坚毅的脸：“李成梁密令，若城破，便焚毁粮仓，毒杀水井！”
    楚阴燃眼中寒光一闪：“带路。”
    天津卫的城门洞开，楚阴燃亲率五百精兵入城。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摇曳。赵诚在前引路，不时回头解释：“国公爷，郭琏现在府衙，身边只有百余亲卫……”
    话音未落，两侧屋顶突然亮起无数火把！
    “有埋伏！”秦铁柱厉喝，“保护国公爷！”
    箭雨铺天盖地射来，楚阴燃拔刀格挡，火星四溅。赵诚面露狞笑，猛地抽刀砍向楚阴燃后心：“去死吧！”
    “锵！”
    楚阴燃仿佛背后长眼，反手一刀将赵诚的兵器斩断，顺势一脚将他踹飞数丈！
    “杀！”
    埋伏的守军从四面八方涌来，楚阴燃的亲兵迅速结成圆阵。秦铁柱杀到楚阴燃身侧：“国公爷，我们中计了！”
    楚阴燃冷笑：“正好。”
    他吹响一枚骨哨，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城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是埋伏在外的戚继光先锋军！
    郭琏站在府衙高台上，见状脸色大变：“关城门！快关城门！”
    已经晚了。
    戚继光的铁骑如潮水般涌入城门，守军瞬间溃不成军。郭琏见大势已去，咬牙点燃了手中的火把：“那就同归于尽！”
    他猛地将火把扔向府衙后院——那里堆满了火药桶！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半个府衙被掀上了天。楚阴燃被气浪掀翻，撞塌了一堵土墙。他咳出一口血沫，抬头看见郭琏站在火海中狂笑：“楚阴燃！你永远别想……”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贯穿郭琏的咽喉！
    楚阴燃回头，看见秦铁柱放下长弓，满脸是血地冲过来：“国公爷！您没事吧？”
    “无碍。”楚阴燃撑起身子，“叶大人那边如何？”
    “鬼手神医刚传来消息，叶大人情况恶化了！”
    楚阴燃脸色骤变：“回营！”
    军营中，叶忆儿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
    鬼手用银针吊住他最后一口气，见楚阴燃进来，摇头道：“蛊毒反噬，撑不过两个时辰了。”
    楚阴燃单膝跪在榻前，握住叶忆儿冰凉的手：“忆儿。”
    叶忆儿没有反应，只有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困在噩梦中的蝴蝶。
    “国公爷！”秦铁柱慌张闯进来，“城中药铺都搜遍了，没有雪灵芝！”
    楚阴燃闭了闭眼，突然起身：“备马。”
    “您要去哪？”
    “蓟州。”楚阴燃抓起佩刀，“李成梁的老巢一定有存货。”
    鬼手猛地站起来：“你疯了？！蓟州距此三百里，就算你插翅飞去也来不及！”
    “那就飞。”楚阴燃解下大氅盖在叶忆儿身上，“秦铁柱，营中事务交由你暂代。”
    秦铁柱急得跪下：“国公爷！让末将去吧！”
    “这是军令。”楚阴燃的声音不容置疑，“若我明日辰时未归，按第三套方案行事。”
    他最后看了一眼叶忆儿，转身大步走出军帐。
    夜色如墨，楚阴燃单人独骑冲出军营。
    他选了最快的马，带了最利的刀。夜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冤魂的哭嚎。三百里路，他要在四个时辰内跑完——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楚阴燃从不认命。
    战马在官道上疾驰，蹄声如雷。经过一片密林时，暗处突然射出一支冷箭！
    “嗖！”
    楚阴燃侧身避过，第二支箭已至面门！他猛地后仰，箭矢擦着鼻尖飞过，带起一道血痕。
    “杀！”
    十几个黑衣人从林中窜出，刀光映着月光，森冷刺骨。楚阴燃拔刀出鞘，寒光闪过，最先冲来的两人已经身首异处！
    “楚阴燃！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楚阴燃冷笑，刀锋划过第三人的咽喉：“凭你们？”
    鲜血在夜色中飞溅，楚阴燃的刀快得看不清轨迹。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只剩首领还在负隅顽抗。
    “谁派你来的？”楚阴燃刀尖抵住对方咽喉。
    黑衣人狞笑：“你猜？”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楚阴燃甩去刀上血迹，翻身上马，继续向蓟州飞驰。
    军营中，叶忆儿的呼吸越来越弱。
    鬼手不断更换银针，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朱静姝和朱福媛守在榻边，一个不停地换冷帕子，一个握着叶忆儿的手低声祈祷。
    “叶大人……”朱静姝声音哽咽，“您一定要撑住……”
    叶忆儿的指尖突然动了动。
    “阿姊！叶大人有反应了！”
    鬼手急忙探脉，脸色却更加难看：“回光返照。”
    朱福媛猛地站起来：“不会的！国公爷一定会带药回来！”
    鬼手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施针。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秦铁柱慌张冲进来：“不好了！探子发现朝廷大军正向天津卫逼近！”
    朱福媛咬牙：“多少人？”
    “至少五万，由李如松统领！”
    李如松——李成梁的长子，平阳长公主的未婚夫！
    朱静姝脸色煞白：“怎么办？国公爷不在，戚将军也还没到……”
    “死守。”朱福媛拔出短剑，“撑到国公爷回来！”
    蓟州城，李府。
    楚阴燃潜入院中时，已是四更天。府中守卫森严，可他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找到了李成梁的私库。
    库门上的铜锁被一刀劈开，楚阴燃闪身入内。药架上摆满了珍稀药材，他迅速翻找，终于在角落发现了一个玉盒——里面赫然是一株雪白的灵芝！
    “找到了。”
    他刚要将灵芝收入怀中，背后突然传来机括声响！
    “楚国公，久等了。”
    李如松从暗处走出，身后是数十名弓弩手，箭尖全部对准楚阴燃：“家父常说，您一定会来取这株雪灵芝。”
    楚阴燃面不改色：“李将军好算计。”
    “过奖。”李如松冷笑，“放下灵芝，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楚阴燃掂了掂手中的玉盒：“想要？自己来拿。”
    李如松一挥手：“放箭！”
    箭雨呼啸而来，楚阴燃猛地掀翻药架挡在身前，同时掷出三枚飞刀！最前面的三名弓弩手应声倒地，他趁机撞破窗户，跃入院中。
    “追！格杀勿论！”
    楚阴燃在庭院中疾奔，身后追兵不断。眼看就要被包围，他突然转身杀入敌群，刀光如雪，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李如松大怒：“楚阴燃！你逃不掉的！”
    楚阴燃冷笑，突然纵身跃上屋顶：“谁说我要逃？”
    他从怀中掏出一支信号箭，拉响引信！
    “咻——砰！”
    红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照亮了整个蓟州城。与此同时，城外突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是戚继光派来的接应部队！
    李如松脸色大变：“你早有埋伏？！”
    楚阴燃不再废话，转身消失在屋脊之间。
    黎明时分，楚阴燃终于赶回天津卫。
    军营中一片混乱，秦铁柱正在指挥士兵加固防线。见楚阴燃回来，他几乎哭出来：“国公爷！您可算回来了！李如松的大军已经到了十里外！”
    楚阴燃充耳不闻：“叶大人呢？”
    “还在帐中，鬼手神医说……”
    楚阴燃已经大步走向军帐。帐内，叶忆儿的脸色已经泛青，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鬼手颓然坐在一旁，银针散落一地。
    “让开。”
    楚阴燃跪在榻前，将雪灵芝碾碎，混着清水喂入叶忆儿口中。
    “没用的。”鬼手摇头，“太迟了。”
    楚阴燃充耳不闻，继续一点点喂药。帐外战鼓雷鸣，杀声震天，他却恍若未闻，只是固执地握着叶忆儿的手。
    “国公爷！”秦铁柱慌张闯进来，“李如松开始攻城了！”
    楚阴燃头也不抬：“守住。”
    “可我们兵力不足……”
    “我说，守住。”
    秦铁柱咬牙领命而去。帐内重归寂静，只有叶忆儿微弱的呼吸声。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忽然，叶忆儿的指尖轻轻动了动。
    楚阴燃瞳孔骤缩：“忆儿？”
    叶忆儿缓缓睁开眼，目光涣散了一瞬，终于聚焦在楚阴燃脸上：“国公爷……您……受伤了……”
    楚阴燃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叶忆儿听见他的心跳声，又快又重，像擂鼓一般。
    “国公爷……外面……”
    “别管。”楚阴燃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活着就好。”
    帐外，戚继光的援军终于赶到，喊杀声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