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蜜饯生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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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娘子瘫在地上那团烂泥似的躯体被周大斧骂骂咧咧地拖了出去,牢房里弥漫的馊味和毒堇的苦涩似乎也被带走了一些,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林疏月靠着冰冷的土墙,沉重的木伽硌着锁骨,腕间的铁链冰凉地贴着皮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背的酸疼。
她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稻草粗糙的边缘,仿佛要抓住些什么,才能将那页染血的残纸和父亲破碎的脸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醉仙散……梅…… 那两个字眼如同跗骨之蛆。
“林疏月!提审!”周大斧粗嘎的吼声,猛地撕裂了牢房短暂的沉寂,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凶狠,仿佛要找回刚才被震慑住的场子。
沉重的木栅栏门再次被粗暴地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林疏月缓缓睁开眼,眼底的波澜已被压成一片沉静的冰湖。
该来的总会来。她撑着墙壁,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沉重的木伽和脚镣让她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滞涩,金属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牢房昏暗的光线里,只有她挺直的脊背和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透着一股与这污秽死地格格不入的锐气。
她被两个狱卒押着,穿过幽深潮湿的甬道。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以及更深处传来的、绝望的呻吟和低泣。
甬道尽头是一间相对“体面”些的刑讯房,墙壁上挂着各式泛着冷光的刑具,角落里甚至还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和两把椅子。
刚跨进门槛,一股清冽的松墨气息便强势地压过了牢狱的浑浊,突兀地钻进林疏月的鼻腔。她抬眼望去。
一个年轻的官员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
他身量很高,穿着一身崭新的深青色官袍,袍服浆洗得笔挺,一丝褶皱也无,在刑讯房昏黄的油灯下,透出一种近乎冷漠的整洁。
乌纱帽下露出的后颈线条利落干净,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那双眼睛尤其慑人,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正不带丝毫温度地落在林疏月身上,就像在审视一件需要评估价值的物品,又或者,是一块需要被彻底清除的污垢。
他的目光扫过林疏月脖颈上沉重的木伽,扫过她腕间磨出红痕的镣铐,扫过她囚衣肩头被毒粥烫出的焦痕,最后定格在她那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上。
“林氏?”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冷,带着金石相击般的清冽质感,在这阴冷的刑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无情。“富商张万贯,可是死于你手?”
林疏月微微抬了抬下巴,木伽冰冷的边缘抵着她的下颌。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平静地回视着那双冰冷的墨眸,仿佛在掂量那冰层下的深浅。
短暂的沉默让年轻官员的眉峰蹙起,一丝不耐掠过眼底。
“张万贯之妾指证确凿,凶器亦是你贴身之物。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他向前一步,那股松墨的冷香似乎也浓郁了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妇人妒心,竟至于此,心肠何其歹毒!”
“歹毒?”林疏月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经历过搏斗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她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那双杏眼直直刺向对方,里面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
“大人断案,仅凭”妇人妒心”四字?还是说,大人眼瞎乎?”
“放肆!”年轻官员身后的随从厉声呵斥。
裴彦——这位新任开封府左军巡使,脸色骤然沉了下来,那双墨色的眸子瞬间凝结成冰,寒意四射。
他抬手止住了随从,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林疏月的脸,声音更冷了几分:“牙尖嘴利,亦难掩你杀人之实!那竹节银簪内藏毒针,刺入心脉,一击毙命,不是毒妇所为,又是什么?”
“毒针?”林疏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唇角的讥诮更深了。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被镣铐锁住的双手艰难地抬到胸前,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拈针手势,腕间铁链哗啦作响。
“大人既知那是医家针具,可曾细看过那”毒针”模样?针身笔直光滑,可有半分血槽?针尖圆钝,只为刺穴引气,而非破皮放血夺命!张万贯心口那伤,创口边缘平滑,分明是被极其锋利、开了血槽的利器所刺,力道之大,直透心窍!我那簪中细针,刺入皮肉尚可,岂有贯穿胸骨之力?”
她的语速不快,却字字如锥,精准地钉在案情的疑点上。
“大人若不信,不妨将那凶器与我簪中残存的银针做个比对?或者……亲自去张万贯的尸身上,再验一验那创口?”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裴彦纤尘不染的官袍下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大人这身官袍如此洁净,想是怕沾染了牢狱污秽?那尸身腐臭,恐怕更污了大人的眼鼻吧?”
裴彦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就像暴风雨前的阴云。
他身为勋贵子弟,少年得志,一路科举入仕,凭的是真才实学与铁面无私,何曾被人如此当面顶撞讥讽?
尤其还是一个身负死罪、枷锁加身的囚徒!
一股怒意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冷的自持。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浅杏色襦裙、抱着个精巧镶金嵌玉药箱的少女,怯生生地从裴彦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正是翰林医官使的幺女苏云袖。
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紧张地在裴彦和林疏月之间来回转,当听到林疏月说到“创口边缘平滑”、“血槽”这些词时,她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小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瞥见裴彦那冷得能冻死人的脸色,又赶紧缩了回去。
林疏月自然也看到了苏云袖,目光在她怀中那价值不菲的药箱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但并未多言。
“好一张利口!”裴彦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怒火,“然则凶器出自你手,现场亦有你与人争执之目击!此两点,你作何解释?!”
“簪子三日前已遗失。”林疏月的回答干脆利落。
“至于争执?张万贯新纳的那位十八房小妾,名唤玉蝉儿的,与我确有几句口角,不过是为着她看中了我铺子里一方旧砚,我不肯相让罢了。大人若真欲明察,何不去问问张府的下人,玉蝉儿那几日可曾出过府门?身上可有不明银钱?或者……查查她房里,可有新添了什么值钱物件?”
她语带深意,点到即止。
裴彦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林疏月的反驳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尤其是关于凶器特征的描述,绝非一个不通医理的深闺女子能凭空捏造。
一丝动摇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中荡开微澜。
他也并非刚愎自用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兄长蒙冤自尽后,弃荫封而走科举刑名之路。
只是此案人证物证看似确凿,又有富商家属不断施压,他才……
就在这微妙的僵持时刻,周大斧那魁梧的身影又出现在刑讯房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依旧是浑浊的馊粥,只是这次没有铁娘子捣乱,显得“正常”了许多。
他探头探脑,独眼在裴彦阴沉的脸色和林疏月平静的脸上扫过,有些踌躇。
“裴、裴大人,这……该给她送饭了……”周大斧硬着头皮开口,声音小了许多。
裴彦正被林疏月堵得心火郁结,闻言冷厉的目光如刀般扫向周大斧手中的破碗:“给她?此等重犯,饿不死便是!”
那刺鼻的馊味也让他本就糟糕的心情更加恶劣。
林疏月却像是没听见裴彦的冷语,目光落在周大斧腰间那个鼓鼓囊囊、油渍麻花的粗布袋子上。
一股极淡、极熟悉的甜香,丝丝缕缕地从那袋口飘散出来,顽强地钻入她的鼻腔——是蜜渍金橘和糖霜梅子的味道!
这味道,瞬间勾起了她身体深处对干净食物最本能的渴望。
她喉咙微微动了一下,目光转向周大斧那张带着酒糟鼻的糙脸。
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周牢头,你儿子……可是每到夜半便咳喘不止,喉中痰鸣如拽锯?白日里却又精神萎靡,食欲不振?”
周大斧端着碗的手猛地一抖,浑浊的粥差点泼出来!
他独眼瞬间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疏月:“你……你怎么知道?!”
他儿子这怪病已有月余,看了几个大夫,灌了不少苦汤药,总不见好,把他愁得不行。
“面黄肌瘦,眼袋青黑,舌苔厚腻。”
林疏月仿佛亲眼所见般,语速平稳,“此乃脾虚湿困,痰浊壅肺。治标需宣肺化痰,治本当健脾祛湿。你那些药,不对症,自然无用。”
周大斧彻底懵了,端着碗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独眼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林疏月的目光再次落回他腰间的蜜饯袋子,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这霉烂的饭食,我吃不下。你若信我,给我些蜜饯果子润润喉咙,我便告诉你一个方子,不拘名贵药材,寻常灶间之物即可,蒸个糕饼,早晚喂他吃上几口,比那些苦汤药管用。”
周大斧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独眼在林疏月平静的脸、手中馊臭的粥碗和腰间那袋甜香的蜜饯之间疯狂摇摆。
儿子半夜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终于,他一咬牙,把粥碗往旁边桌上一墩,发出“哐当”一声响,在裴彦冰冷目光的注视下,飞快地从腰间油布袋子里掏出两小包用油纸裹着的蜜饯——一包是金黄油亮的蜜渍金橘,一包是裹着雪白糖霜的梅子——几乎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架势,猛地塞到了林疏月被镣铐锁住的手里!
“给……给你!快说!什么方子!”他压低声音,急促地问,独眼里满是急切。
林疏月掂了掂手中温热的油纸包,蜜饯特有的清甜果香瞬间驱散了鼻端的浊气,让她精神都为之一振。
她也不避讳裴彦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快速低语道:“陈皮三钱,老姜两片切末,隔年粳米半碗磨粉,略加些炒熟的麦麸。用蒸屉布垫着,隔水蒸透,捏成小饼。早晚各一,连吃七日。忌生冷油腻。”
这是利用霉变食物发酵产生的天然“酵母”和食材本身功效的土法。
周大斧听得连连点头,牢牢记住。
“够了!”裴彦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喝道。
眼前这囚徒不仅狡辩脱罪,竟还敢当着他的面,用些装神弄鬼的医话,与狱卒私相授受!
这简直是对律法、对他权威的赤裸挑衅!
他胸中怒火翻腾,猛地转身,拂袖欲走,动作幅度极大,带着一股凛冽的劲风。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那身崭新笔挺、纤尘不染的深青色官袍后摆,随着他愤怒的动作猛地甩起!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布料被硬生生撕裂的声响,突兀地响起。
裴彦身体一僵。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他那昂贵的官袍后摆,不偏不倚,正正地刮在了刑讯房那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上!
深青色的锦缎被撕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边缘的丝线狼狈地抽着丝。
更要命的是,那门上的暗红铁锈,在撕裂的口子边缘,清晰地、丑陋地印上了一道刺目的红褐色污痕!
在那片象征着律法与威严的深青底色上,这抹污痕显得格外扎眼。
刑讯房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裴彦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那张向来冷峻如冰雕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低头看着自己官袍后摆那道撕裂的、沾满污秽锈迹的口子,眼神从错愕、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近乎暴怒的阴沉,最后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死寂。
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让整个刑讯房的温度骤降。
周大斧吓得大气不敢出,苏云袖更是直接抱着药箱往后缩了缩。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清泠泠、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的声音,却清晰地响了起来。
林疏月掂量着手中那两包来之不易的蜜饯,目光扫过裴彦官袍上那道刺眼的“血色”污痕,又对上他那双几乎要凝出冰渣的眼睛,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恶劣、极其明媚的笑容,慢悠悠地开口:
“哟,大人这官袍……是添了新花样了?这血色锈痕,衬着青天白日,倒也别致得很呐。”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裴彦此刻最痛、最怒、最尴尬的软肋。
裴彦猛地抬眸,那双墨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冰冷的目光带着实质般的杀意,死死地钉在了林疏月那张带着讥诮笑意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