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勾栏胭脂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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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后衙的书斋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包拯额间那弯冷月般的疤痕。
他端坐案后,手中捻着裴彦呈上的卷宗——正是张万贯被杀一案的详细记录,以及裴彦对死囚林疏月初次提审的呈报。
“此女所述银针形制,与仵作复验张万贯创口结果……吻合?”包拯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落在垂手侍立的裴彦身上。
裴彦身姿挺拔如松,崭新的深青色官袍一丝不苟,极力抹去了刑讯房那抹刺眼污痕的痕迹。
他下颌微绷,声音带着压抑的不甘:“回府尹,确……吻合。凶器非其簪中细针,当另有锋锐带血槽之利器。然其遗失簪子在前,现场争执在后,嫌疑难脱。”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女言辞刁钻,行止……颇为诡异。”
包拯的目光在卷宗上关于林疏月指出铁娘子下毒、并换取蜜饯的段落停留片刻。他放下卷宗,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斋内格外清晰。
“银针之辨,非通医理刑名者不能道。刁钻诡异……或为非常之才,亦或大奸大恶。”包拯抬起眼,目光穿透烛火,直刺裴彦,“张万贯案悬而未决,富商之家,朝中亦有牵扯。开封府掌京畿刑狱,重压之下,不可不慎,亦不可不破。”
他拉开案边一只紫檀木小抽屉,取出一枚约三寸长、一指宽的乌沉木令牌。
令牌打磨得光滑,正面阴刻着威严的狴犴兽首,背面则是一个遒劲的“查”字。
“此乃”戴罪签”。”包拯将令牌推向案前,“特事特办,权宜之计。持此签,可提重犯林疏月出牢协查,然有三不可:一不可除其枷锁镣铐;二不可离你视线,须臾不可懈怠,一应言行,你需担全责;三不可妄动,若其有异动或借机脱逃、蛊惑人心、扰乱查案,立斩不赦,无需再报!”
包拯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裴彦,此签予你。只可用一次,何时用,你自行裁度,但需谨记,用之,则开封府之荣辱,系于你一身!”
裴彦看着案上那枚乌沉沉的令牌,如同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启用一个死囚?一个满口讥讽、行为莫测的女囚?这简直是对他信奉的律法尊严的亵渎!
然而,包拯的话字字千钧,张万贯案的疑点,兄长冤死的阴影……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抗拒,伸出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枚冰冷的“戴罪签”。
令牌入手沉重,带着包拯的信任,也压上了如山般的责任。
“下官……遵命。”裴彦的声音沉凝。
这份沉重尚未在心头焐热,翌日傍晚,开封府便被醉仙楼头牌柳莺儿暴毙的消息搅得天翻地覆。
醉仙楼最顶层的“栖凤阁”,此刻脂粉浓香、陈酒酸腐与一丝初显的甜腥尸气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怪味。
华丽的房间内一片狼藉,几个衣衫不整的妓女被衙役驱到角落,嘤嘤哭泣。龟公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裴彦负手立于那张铺着大红锦被的拔步床前,崭新的官袍依旧一丝不苟,只是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将空气冻结。床上,花魁柳莺儿静静躺着,容颜绝美,双颊却呈现出一种异常娇艳、如同春日桃花般的红晕——“桃腮晕”。翰林医官使之女苏云袖抱着她那镶金嵌玉的药箱,小脸煞白地站在几步外,强忍着不适。
“……莺儿姑娘近来只与绸缎庄的赵大官人相好!前几日还为赎身的事儿闹过!”龟公涕泪横流地哭诉,“定是那赵有财!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周围的哭泣声更大了,纷纷附和。
裴彦的目光扫过散乱的酒壶、揉皱的锦被、女子脸上那刺目的红晕,以及众人言之凿凿的证词。情杀。
一个在烟花之地屡见不鲜的结局,他心中涌起一股冰冷的厌烦。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富商案未结,花魁又毙命于闹市青楼,明日朝堂之上,御史的弹劾恐怕已在酝酿。
“封锁此地!”裴彦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速速缉拿绸缎庄赵有财到案!”
“是!”衙役领命,转身欲去。
就在衙役即将踏出房门的刹那,裴彦的目光无意间再次掠过柳莺儿脸上那抹过于“完美”的桃色红晕。
兄长的脸——那个被所谓“铁证”逼得走投无路,最终在狱中含恨自尽的兄长——猛地在他眼前闪过。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上裴彦的脊背。
他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摸向了怀中那枚冰冷的乌木令牌。
“慢着!”裴彦猛地喝止衙役。他霍然转身,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锐利如刀,再次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哭泣的面孔,最后死死钉在柳莺儿耳后那片被乌发半掩的肌肤上。
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职业本能和兄长惨痛教训的疑虑,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戴罪签”,令牌上狰狞的狴犴兽首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看也不看,直接将令牌掷向门口如临大敌、独眼圆睁的周大斧!
“周大斧!”裴彦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持此签,速回府牢,提重犯林疏月至此!镣铐不可除!由你贴身押解看守,若有半分差池,或她敢有丝毫异动,”他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周大斧脸上,“立毙当场!你与她同罪!听清楚了吗?!”
那“立毙当场”、“同罪”几个字,如同重锤砸在周大斧心口。他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枚沉甸甸、仿佛带着煞气的令牌,独眼里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提那个煞星女囚来这烟花凶案之地?还要他担着掉脑袋的责任?!
“大、大人……”周大斧舌头打结,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还不快去!”裴彦厉喝,声音在华丽而诡异的房间里激起回响。
周大斧一个激灵,再不敢多言,攥紧了那枚如同烙铁般的令牌,连滚爬爬地冲出房间,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幽暗的府牢甬道里,周大斧喘着粗气,几乎是撞开了林疏月牢房的木栅栏门,粗嘎的嗓子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凶狠:“林疏月,起来,快!跟老子走!”
他扬了扬手中那枚乌沉沉的狴犴令牌,“府尹大人的”戴罪签”!裴大人提你协查命案!”
角落里的林疏月缓缓抬起头,木伽下那双沉静的杏眼在昏暗光线下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协查?戴罪签?她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听见没有!动作快!”
周大斧焦躁地催促,上前粗暴地抓住林疏月的胳膊往外拖,同时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警告:“老子警告你!别耍花样!看到这签没有?裴大人说了,你动一下歪心思,老子就能当场剁了你。给老子放明白点,不然……”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独眼里凶光毕露。
沉重的木伽和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林疏月被周大斧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带离死牢,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门户,重新踏入浑浊而喧嚣的尘世。
当醉仙楼那混杂着脂粉、酒气和尸臭的怪味扑面而来时,她微微眯起了眼。
栖凤阁内,气氛凝滞如冰。裴彦负手背对门口,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苏云袖紧张地绞着手指。
林疏月被周大斧推搡着跨过门槛,沉重的刑具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华丽的背景映衬着她脖颈上粗糙的木枷、腕间磨出红痕的镣铐、以及那身破旧的囚衣,显得无比刺眼而卑微。
裴彦缓缓转过身,冰冷的视线,瞬间锁定在林疏月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审视、不信任,以及被逼启用她的强烈屈辱感。
林疏月的目光淡然地越过他,直接落在了拔步床上那具妆容精致、双颊绯红的尸体上。
刚刚在来的路上,周大斧还是跟林疏月说了一下现场的大致情况,毕竟他现在的命是跟这死囚绑在一起的,她顺利解决完当然最好。
她看完后,唇角便勾起那抹熟悉的、令人火大的讥诮弧度,清泠泠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大人断案,还是如此的”干净利落”?这”桃腮晕”……怕是连戏台上的伶人,都涂得没这般匀称好看。”
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响了起来。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那双杏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穿透脂粉香气的迷雾,精准地投注在床榻上那具艳尸之上。
听到这话,上次官袍被污的耻辱犹在眼前,此刻再见到她,新仇旧恨瞬间翻涌。
林疏月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令人火大的讥诮弧度,“大人若不想再添一件”花样”官袍,最好听我一言。这”桃腮晕”……是假的。”
“假的?”裴彦瞳孔微缩,怒意更盛,“妖言惑众!众目睽睽,岂容你颠倒黑白!”
“众目睽睽?”林疏月嗤笑一声,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几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女子和龟公。
“他们眼中只见美人香消玉殒,只见情爱纠葛,几时懂得看这皮相之下的死因?大人若不信,敢不敢让我近前一观?”
她抬起被镣铐锁住的双手,腕间的铁链哗啦作响,带着一种无形的挑衅。
裴彦脸色铁青,胸中怒涛翻涌。
让一个死囚,一个女子,在这等地方去触碰尸体?
简直是荒谬,这是对律法的亵渎!
然而,裴彦那斩钉截铁的“假的”二字,以及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锐利,却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引以为傲的“铁证”之中。
而且上次关于银针的断言,事后回想,竟分毫不差……
就在他内心激烈交战,理智与愤怒撕扯之时。
抱着药箱的苏云袖却怯生生地开口了,声音细弱蚊蝇:“裴……裴大人……《洗冤集录》有载,中毒而亡者,面色多变,非独”桃腮晕”一相……或……或许……”
苏云袖的插话,就像是在紧绷的弓弦上轻轻拨了一下。
裴彦冰冷的目光扫过苏云袖煞白的小脸,又落回林疏月那张带着讥诮和笃定的脸上。
他下颌绷紧,沉默了几息,这股沉默压在每个人心头。
终于,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冰冷彻骨:“准。”
周大斧赶紧上前,半是搀扶半是押解地把林疏月带到了床边。
浓烈的脂粉混合着尸身开始腐败的甜腥味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林疏月却恍若未闻。
她微微俯身,被镣铐束缚的双手艰难地抬起,指尖并未直接触碰尸体,而是悬停在柳莺儿那异常红艳的脸颊上方寸许,仔细观察着那“桃腮晕”的色泽分布和毛孔状态。
随即,她的目光移向死者那如天鹅般优美、此刻却毫无生气的脖颈,沿着颈侧,缓缓移向耳后发际线边缘那极其隐蔽的位置。
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杏眼中寒光一闪!
在柳莺儿左侧耳垂后方,靠近发根的地方,被几缕乌发半掩着,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紫色圆点!
那圆点比芝麻粒还小,边缘整齐,微微凹陷,颜色深得近乎发黑,像是狠狠刺入后留下的印记。
若非她眼神锐利且观察角度刁钻,根本不可能发现!
“大人,”林疏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冰冷,“可曾留意此处?”
裴彦强忍着不适上前一步,顺着林疏月示意的方向凝神看去。
苏云袖也踮着脚尖,好奇地探头张望。
当裴彦终于看清那个隐蔽的、深紫色的针孔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绝非情爱纠缠留下的痕迹!
“针孔……”苏云袖小声惊呼,捂住了嘴。
“不错。”林疏月直起身,镣铐随着动作轻响。
她看向裴彦,目光如炬,“这”桃腮晕”涂抹得再均匀,也不过是欲盖弥彰!真正的死因,藏在这耳后!一击毙命,毒入心脉!绝非情杀那般拖泥带水!”
裴彦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方才他断案情杀的自信,此刻在这个小小的针孔面前,显得如此草率和可笑。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和被点破疏漏的羞恼在他胸中交织。
“何毒?如何验?”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压抑。
林疏月的目光扫过房间,快速而精准地报出所需之物:“上等米醋一盏,新烤麦饼一个,火折一支。”
裴彦眉头紧锁:“要这些何用?”醋、麦饼、火折?这算哪门子验毒工具?
“大人若想知这美人死于何物,而非仅凭臆断情杀,”
林疏月毫不客气地迎上他质疑的目光,语带讥讽,“照做便是。否则,抓了那赵大官人,也不过是替真凶顶缸,徒增一条冤魂罢了!”
这话,狠狠敲在裴彦心上,兄长含冤自尽的阴影瞬间掠过脑海。
他下颌绷紧,猛地转头,对旁边一个衙役厉声道:“速去备齐!”
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信任。
周大斧的独眼在林疏月和裴彦之间来回转,听到吩咐,立刻主动道:“大人,小的知道厨房在哪!这就去!”
他巴不得离这诡异的现场远点,更想看看林疏月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很快,周大斧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半碗颜色清亮的米醋,散发着浓郁的酸味。
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刚出炉不久、还冒着热气的麦饼,表皮焦黄酥脆。
腰间还别着他自己用的火折子。
林疏月示意将东西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她先拿起那碗醋,凑到鼻端深深嗅了一下,点了点头,确认是未经掺水的纯正米醋。
然后,她拿起那个热腾腾的麦饼,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焦黄酥脆的饼皮,指尖用力,将其碾磨成极其细碎的粉末。
做完这些,她看向裴彦和苏云袖,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看好。”
她拿起周大斧递上的火折子,熟练地吹燃。
跳跃的火苗映照着她平静的脸庞和被镣铐束缚的手腕,在华丽而诡异的房间里投下晃动的光影。
作者闲话:
不好意思,之前这章上传错了,然后出现了一些逻辑性问题,现在已修改好,放心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