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的时刻终于来临，曾海泉毕业以后，在老同学和叔叔的安排下，如愿分配到厦门的央企直属单位，陆忆青按自己的计划去深圳。他们先去了厦门，因为船票便宜，选择坐船，她第一次坐海船旅行，半夜海上遇到风浪，船舱摇晃地厉害，她惊恐地抓住床杆，避免滚到地上，周围都是呕吐的声音，她告诉他永远不会再坐海船。
    温和的海风吹着小岛，曾海泉喜欢厦门的一切；熟悉的味道与闽南方言，离农村老家不远，他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两个弟弟。做薄胎陶瓷出口生意的叔叔，掌握家族大大小小的事情，父母在农村陶瓷坊里干活，没有出过县城。陆忆青跟随曾海泉和他的叔叔去了他的家乡，一个偏僻的山村，整个县城和村庄都做手工陶瓷，他的父母不会说普通话。曾海泉的叔叔俐齿伶牙，他说曾海泉聪明用功，本来考上北大，不愿意去北方，才去了上海。他们全家人都说闽南话，陆忆青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想着快点离开闭塞的小村庄。
    陆忆青勉强在乡村呆了两天，他们回到了厦门，游玩了鼓浪屿。她在海里畅快地游，自小喜欢游泳，是水性不错的人。他给她拍了很多照片，他俩请路人给他们拍下一张合影，神态与肢体语言仿佛天作之合，她一直舍不得扔。
    九十年代，社会翻天覆地地变化，陆忆青的大妹妹陆忆南也考上了芜湖一间医学院，没过几年，小妹忆沁考上合肥的一所大学。父母空巢了，家里开支仍然大，不过他们的心情舒畅。家里的亲戚们各自有发展；关心陆忆青的表哥韩亮生，考上招干，在某个镇政府工作，一个高个子女孩追求表哥，他们结婚了。小舅也当上了溪城中学的校长，父亲调到了儿童医院做领导，工作轻松，母亲在原单位升职了，大家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陆忆青和曾海泉像两艘不同的小船，驶入大海随风飘荡，满怀希望却不知道方向，刚跨入九十年代，整个社会雄心勃勃，所有人都在寻找机会，大干一场。曾海泉从农村考到上海的名牌大学再到厦门的央企工作，对他来说，人生已经成功了一半。陆忆青到深圳，换了几间广告公司工作。
    恋人之间异地，很难维持下去，两年的分离，来回奔波，让陆忆青疲惫。她经常给曾海泉打电话，在节假日坐飞机去厦门看望他，她努力工作赚钱；而他极少来深圳，费用对他来说是必须计算的，这段关系，陆忆青花钱多，她比他经济条件好也不计较。聚少离多的日子，陆忆青开始不满，她原来的计划是让他来深圳工作，有机会两人再一起出国。他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改变主意来厦门工作定居，陆忆青倔强地留在深圳，他无法说服她。
    他沉默地听她描述各种计划，不停地抽烟，偶尔报之一笑，他说在大学里他德语考得不错，也许有机会去欧洲，公司有外援项目在中东，不缺乏出国机会。她对他的答复不满意，每当她想进一步讨论两人未来，出国计划等等……他照旧把她按倒在床上，试图用性去解决矛盾。她知道他的建筑公司和他单调的工作内容，他有一间集体单身宿舍。他对于她的生活一无所知，渐渐地她不再利用节假日飞去厦门，他是极其省钱的人，不会为了看她来深圳。
    雨后春笋般的商业发展，每个人都拉紧了发条，打工人每天匆忙地完成任务。繁忙的工作，流水的日子，陆忆青几乎忘了爱情，忘了自己还有遥远的男友。
    情人节的这天，她刚从广告公司出来，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那是在国贸附近。寂寞的她，有时候会去国贸商厦的南国影城，看一部港产片；要么是爱情片里张曼玉的傻女形象，或周润发的流氓笑容，在黑帮街头追杀声中，睡了一觉，电影还未结束。电影让她暂时忘掉现实。
    国贸大厦是深圳最热闹的地标，附近的十字路口，车水马龙，卖花的小女孩，各种叫卖礼品，和拍照的游客。情人节的黄昏，附近的白领们，纷纷出街，街面上比往日多了一份色彩。自行车、摩托车、出租车，公交车有序地穿行。
    陆忆青站在路口，看着人流，不知道该独自去看场电影，还是去逛商店。远远看见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孩，她气质很好，入神地讲着电话，她忍不住多看了风衣女郎几眼。
    一辆出租车停下来，车里走出男青年手捧大束玫瑰下车，看到风衣女孩，从背后抱住她，把鲜花放在她胸前，女孩转过身来惊喜地颠笑着，两人高兴地上了出租车。
    她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看着他们离去，她的喉咙感到一阵刺痒，吞下口水。这城市里有多少甜蜜的情侣，就有多少孤独的姑娘，有爱的姑娘是那么神采飞扬。她垂头丧气慢吞吞走着，是坐公交车，还是走路逛？她停下来站在路边思考，一辆出租车慢慢靠停在身边，司机探出头：“走吗？”，她看周围并没有人，犹豫不决上了车。“我原来没有想好去哪里，你叫我就上来了。”
    “我看你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以为你在等车。想好了去哪里吗？”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你先开着离开这条街吧，”她想了一会。司机没有说话，开始打开咪表，同时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里面传来电台播音员的声音：
    “听众朋友们，今天是二月十四号情人节，我们将播放一首猫王演唱的歌曲（lovemetender)温柔地爱我，献给所有的有情人。”
    车里传来猫王感性的歌声，触动了她，眼睛有些湿润，害怕听动人的爱情歌曲。她不安地看着窗外，又闭上眼睛，享受着猫王的深情，情意绵绵。一声喇叭声，让她从梦中惊醒，脑海里仍然是猫王的甜言蜜语。
    她没有逛街，也没有去看电影，而是回到宿舍，她忍不住痛哭一场，给曾海泉写了一封长信，原来她也需要爱情。
    他收到信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对未来不确定，刚分配到这间建筑大公司，九十年代的建筑行业，刚开始起步，他有干不完的活。领导重视他，要他去深圳，他舍不得。可是他舍不得放弃对她的感情，他想也许领结婚证，她会改变主意。陆忆青很犹豫，他们之间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她不愿意去厦门，而他也没有同意来深圳，关键问题没有解决。陆忆青对领结婚证不确定的，恋爱三年，分居两地，相互无法照顾，结婚是为了两人生活在一起。
    曾海泉赌她领了结婚证，就会乖乖去厦门，陆忆青赌他领结婚证，会按照她做好的规划来深圳。两人在没有明确未来的情况下，她去厦门领了结婚证，她用自己的钱，给他的单身宿舍，添置了几样家具，他安慰她，有了结婚证，单位很快分房子。她对分房子毫不在乎，她希望他到深圳同他一起打拼。
    小地方的人对结婚之事是很热衷的，溪城的父母亲戚，知道陆忆青要结婚也都很兴奋，母亲对曾海泉是热情的，她是第一次见他。小舅更现热情，他是学校校长，对曾海泉来自名牌大学很欣赏。小舅直接出钱在饭店里包了酒席，几桌亲戚聚会的机会而已，陆忆青连朋友都没有请，结婚潦草结束，他们分别回到各自的城市。
    陆忆青回到深圳后，张罗着帮曾海泉找工作，她费劲心机想着，给曾海泉找个专业对口而又体面的工作。她看到深圳刚筹建的大学，招聘很多大学教师，其中就有曾海泉的专业，她兴奋地把消息发给他，也追着打电话给他，提醒他别忘了过来应聘。曾海泉没有她那么兴奋，甚至没有想过要过来找工作。几个月没有见面，他突然要到深圳，陆忆青以为他想通了，要到深圳找工作。
    原来是他的大学同室好友王同学要到深圳来出差，正好是节假日，于是曾海泉约好了他在深圳见面，一次可以见两个人。他和同学久别重逢，两人有很多内容可聊。陆忆青也不去打扰他们，送走同学，曾海泉也着急要回去上班，对于来深圳找工作，既没有想法也没有行动。她除了失望，也别无办法，她是绝对不会去厦门那个老旧城市去发展，要去早就去了，何必等来了深圳再去。陆忆青送走曾海泉，回想两人的关系，无论是时间与金钱，一直都是她付出，她累了，不想再付出了。
    “你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你。”罗大佑的歌唱出效率时代的爱情。陆忆青又换了一家广告公司收入不错，再次催促曾海泉来深圳找工作，他仍然没有任何行动。熬到春节，没有理由再搪塞，陆忆青的父母还有妹妹，一起到深圳过年，她替他付了机票钱，他在年三十晚到达。紧张的空气，在屋子里飘荡，在饭桌上，他们为何处定居的事吵起来。
    “你叔叔又对你洗了什么脑，不让你到深圳来！你每个月才拿多少钱？”陆忆青铁着脸问他，对他的愚蠢感到愤怒。
    “我的工作刚稳定，领导看好我，国企是很难进的，有关系也不一定能进去，现在多少国企倒闭。”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年纪轻轻就不想自我奋斗，你这次必须做决定，要么我们就分手！”她气愤地放下碗筷，准备离开。
    她说完离开饭桌回到房间，他跟进来关好房门，他像没事一样坐在她旁边，捧着她的脸，
    “你脸上的青春痘怎么都消失了？”他半开着玩笑。
    “我要你管！你不来深圳我们今晚就结束。”她没好气地推开他。
    他点燃了一支烟，没有说话坐在床边，陆忆青开始哭起来，诉说他的各种不是，他仍然没有说话。抽完烟后他开始流泪，把她拉到他怀里，她看到他流泪，不再说话。陆忆青成为他眼里固执乖戾的母老虎，他在她心里已是懦弱自私的男人，奔波了一天加上吵架，她实在太疲劳睡着了。等她醒来他已经不在房间，旅行包也不在了，她有种不祥之感，走到客厅，母亲说他已经走了。她不知道他去哪里，没有去找他，或许他明天会回来，父亲安慰说，既然志不同道不合，还是各走各的路，看上去他们已经谈过了。电视机上春晚在欢快地唱着，她失魂落魄，全家在沉闷中度过了三十晚上。
    外面下着细雨，曾海泉在三十晚上，一个人打车到火车站，车站里还有不少滞留的人群。南方人对回家过年，没有那么执着；早一天晚一天，不是那么重要，他买到了需要转车回厦门的火车票，在车厢里度过了三十晚上。这场三年的异地恋，最终惨淡收场，她不理解他的事业与工作，他的根基都在家乡的土地上。他不是不爱她，而是没办法舍弃身边的根基，权衡利弊，她坚决不肯到他的城市，她是那么倔强，他毅然选择了分手。
    自从那个三十晚上的分别，他们没有再联系。不久，她收到寄来的离婚证，恋爱三年，领结婚证不到一年，还没有真正同居过，相聚也不过两次，荒唐的结婚梦结束，陆忆青对男人心灰意懒。
    她不后悔那段恋爱季节，他们曾经爱过努力过。他帮助她克服了对爱与性的恐惧，性在她心里不再是恐怖的粗鲁发泄，包含着爱与温柔。性是爱的产物，思想产生变化，双方价值观无法统一和谐，不会再产生爱慕，也无法再有温柔的感情。没有爱情，也就没有真正的性与爱，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思想。
    陆忆青理解了他不来深圳，不再自责自己，不够爱他。他想要有根的婚姻家庭在厦门生根发芽开花；大家都是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同学的同学，这就是中国式的婚姻互帮模式。他不愿意追随陆忆青来深圳，他不愿意放弃他的根；陆忆青没有考虑过家乡，她需要的是个人发展，没有被羁绊的灵魂，需要更多的自由，她的人生除了爱情，还有理想。他们生长养育的环境，造就了不同的人格个性。爱情敌不过现实，他们都有自己的思想主见，互不妥协，真正的爱情是飞蛾扑火，他们都不愿意为对方牺牲自己。
    校园爱情是北极光，出现的时候，绚丽多彩，消失的时候，无影无踪，不过是寒冷季节里，支撑希望的美丽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