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往事思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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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小爱读童话,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家里的儿童书已经被她看完,到处借书看。放学以后,她喜欢呆在家里有书的同学家里,安静地看不同的书,消磨到父母下班再回家,有时候她也像小保姆一样看着两个妹妹。她的最大乐趣是沉浸在童话世界里,她最爱看的安徒生的《拇指姑娘》,幻想自己是拇指姑娘或美人鱼公主,能找到的书,她都会去阅读,书籍是她逃避现实的梦乡。
劳改工厂子弟学校,坐落在工厂和监狱连接的山谷里,学校作业不多,教育散漫。学校离住家厂区大约四十五分钟走路距离,干部们的住宅区在厂区,劳改人员与家属住在山谷里靠近监狱,中间隔着炼磷肥工厂的球磨车间。学校里有不少同学是劳改人员的孩子,教师有劳改下放人员,教英文的陈老师,是北京大学被下放的老师;一个清瘦高个子老头,头发全白,性格内向耿直,穿着中式棉袄。他的太太,黑黑胖胖没有什么文化,宽厚待人。陈老师要学生们牢记他总结的英文语法规则,经常因为有人记不住他说的内容,他着急起来,脸涨得通红,叫吼着:“现单三加S,现在第三人称单数加S。”
学校好几位下放的老师,他们全部住在劳改人员区,而不是干部区。劳改人员与干部的孩子同在学校学习,劳改人员子女无形中,却有一种自卑感;陆忆青和同院的好朋友小丽,去他们的家看过,房子比干部家的小,他们大部分是比较老实的孩子,也有刁钻狡猾的女孩。他们学习成绩与干部子弟的孩子没有区别,他们得承担,父母是劳改人员所带来的名声负担,在幼小的心灵留下烙印。孩子们或许清楚他们的父母为什么被劳改,他们的职位大部分是工人。住厂部的干部们,称呼劳改区的人叫“就业人员”,一般人都俗称“老就”。
陆忆青长大以后,猜测被下放的英文老师是政治原因,劳改工厂庞大复杂,很难弄清楚每个人是如何到了那里。部队转业到工厂的干部有令人崇拜的地位,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神圣力量,知识分子受人尊重,却不会被人羡慕。
贵州的崇山峻岭,烟雾云山,掩盖了多少援建者,政治劳改犯的痛苦,有些痛苦或许永远被填埋,化为肥料,在不毛之地长出绚丽的大丽花。
七十年代末,随着国家领导人的连续离去,大家忙着做白色的纸花,戴着黑色袖章。十来岁的陆忆青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哭得死去活来,她在人群中,帮忙做白纸花。单位的工作服也随时代而变化,父母领回了新的工作服装,拍了工作照。劳改单位的新服装是白色警察服装,领口上有红色领章,白色帽子有红五星。
时代变化的风云不是瞬间产生,是悄悄地涌动到被察觉,于是整个社会都走上日新月异的道路。学校的教育被重视,取消工农兵大学生,要重新参加高考,大家经常谈论高考和大学。父母的工作压力随之而来,儿童怎能明白父母的工作压力;父母也不愿意,在孩子面前说工作上的事情,也许没有被提拔,或者评上职称,新来的领导是完全不懂业务。陆忆青所能感受到的是家里气氛越来越紧张,父亲动辄为小事,暴跳如雷,发火打人。
在她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是她心中恐惧的存在,羞辱与恐惧伴随她成长;父亲在工作承受什么压力,孩子们不知道。孩子们不够听话,达不到他设定的聪明标准,让他心急火躁;他的解决方法不是骂就是打,家里总是哭声骂声,吵架声,鸡飞狗跳。父亲通常在晚上检查女儿的作业,在家里的水泥地上;他用粉笔写着数学算式题,陆忆青的数学一贯不好,无法立刻做出正确的答案。照例被父亲一顿痛斥,“这么简单的题目,也做不出,蠢人啊蠢人,没有见过你这么蠢的人。”她早已经习惯,父亲无论什么事情,什么失误,一律被惯以“蠢人”。
“蠢人”是陆忆青童年最熟悉的词汇。她羡慕数学好的同学,班上数学好的军同学;是高个子男生,大头卷发,离她家不远,她害羞去他家请教过他数学,他冷淡地做出解答。一个早晨,她去厂部食堂为家里排队打饭,看到军同学排在最后;她向他招手,让他排到她前面,他看见了傲气地把头扭过去,陆忆青十分尴尬。童年没有得到父爱的女孩,在男性面前是那么卑微,直到长大成人,吃过苦头,才学会勇敢地拒绝。
陆忆青十多岁了,不用再照看两个妹妹;大妹忆南带着小妹忆沁,四处玩耍,忆南是不受拘束的人,常有突发奇想,不会安静呆在屋里。她带着小妹去野地捉蜻蜓,去玩打仗,她常担任司令员,精力体力出奇旺盛,谁也玩不过她。忆南常为在外玩过头,超过应该回家的时间,遭到父亲的痛扁。父亲有把木尺子专门用来打人,每当陆忆青察觉父亲要打人,怕痛的她,提前奔逃出去。忆南则与她相反,她对姐姐的逃跑不屑一顾,忆南站在屋里。任父亲用尺子抽打,像一个女烈士。有次尺子被打断,她的小腿上伤痕累累,母亲如何哭泣,也拉不住父亲要抽打的欲望,他要打到她认错服输,她偏不认输。
小妹忆沁是性情温柔的女孩,在忆南的带领下,一起探索野外乐趣,然而这种乐趣有时候演变带来灾难。有一次,忆南背着忆沁挑战跳过门口的小水沟,不料栽倒在水沟里,忆沁的额头上被磕出一条长口子,封了几针,留下永久的疤痕,直到成年才消退。
陆忆青不记得忆南遭受父亲怎样的处罚,父亲心疼忆沁额头上伤痕的那种消沉,像是珍贵的瓷器突然有了道裂痕,忆沁受伤给父亲带来的痛苦,大于父亲惩罚忆南带来的痛快。忆沁自从生下来,没有遭受过父亲的指责,更谈不上挨打,漂亮的小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陆忆青因为善于观察颜色,捕捉到灾难即将来临;为了免受皮肉之痛,逃跑及时,挨打次数少于忆南,童年的恐惧,让她多了份无处不在的危机感,随时准备逃跑。
家庭危机似乎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陆忆青感觉到,父亲的脾气变得越加暴躁,究竟什么原因让他暴躁,孩子的永远无法知晓,父母之间不断争吵。陆家是住在一排平房的中间,南北走向两间房,北面的房间是父母睡的床,南面的房间是姐妹三人睡一张床,兼饭厅和学习的地方。南面的房间连着外面的厨房,要上厕所,必须要去公共厕所,夜里用痰盂。每天早上,陆忆青要走路五分钟,去公共厕所倒她们家的痰盂,然后冲洗带回家,再去上学。大家的生活条件都是如此,无人抱怨,如果陆家吵架,孩子被打,哭声会传到左右隔壁。
一张黑白照片,是陆忆青离开贵州去安徽之前的全家福,小三岁的忆南个头比姐姐要高,没有人的脸色是快乐的。陆忆青习惯性地面对镜头假笑,忆南鼓着腮帮,一脸不耐烦,忆沁安静地看着镜头,没有微笑也没有其他表情,父亲紧绷的脸部肌肉沉积着愤怒,母亲满脸中年妇女的疲劳。
母亲看了一眼照片:“你小时候睡觉少,想心事睡不着,你看忆南倒头就睡,叫不醒她,所以她长得高。忆南个高没有忆沁漂亮,忆沁身材像我,一切都刚刚好,你是我们家最矮的。”她停顿一会,怕伤了陆忆青的自尊又补上一句:“不过你是我们家最能吃苦的人。”
“你们当时为什么送我去安徽上学同外婆住?”陆忆青想岔开话题。
“那几年你爸爸脾气不好,总是打小孩……贵州的教学质量也不行,所以送你到外婆那里去陪她,你小舅也在学校教书,可以帮着照顾……你走了以后,两个小孩也好带……没有想到你去了一年就吵着要回来,最后也只能接你回来。”母亲断断续续地说着。
陆忆青没有追问下去,送她去安徽,与独居外婆住在一起,什么原因已经不再重要,她在十二岁度过那段孤独的时光,学会了照顾自己。
母亲的故乡,溪城县中学,是皖南的重点中学,她转学去那里读初中二年级。在另外一所中学教书的小舅韩紫光,安排了她的转学,他每个星期周末来看望外婆和陆忆青。在那条街上的旧式江南民居,每栋房子紧挨着,中间隔堵墙;房子成H形状,住了三四户人家,中间一个大天井,是唯一的光线来源,外婆的房子是幽暗的两间小房,不过十平米,中间隔着木板,陆忆青住后面小间。
外婆到贵州去照顾母亲坐月子,那是她唯一一次坐火车到如此遥远的地方,从那以后她再未离开溪城,她的一生都窝在这个闲散的小城,大部分时间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从四十岁守寡活到九十岁出头去世。外婆让陆忆青想起;隔壁县城,那一排排的贞节牌坊,上面刻着每个女人的名字,那些名字记载了,每个被吞咽了人性的女人,送你一座贞节牌坊,是那个社会对女人的最高奖赏。外婆四十岁守寡不再嫁,也不同男人接触,陆忆青寻思,外婆是除了社会观念,也是对婚姻生活厌倦了。外婆做的饭菜豆腐素菜为主,她们之间很陌生,除了必要的生活沟通,几乎不说话,外婆不愿意说话,她性情冷淡。
每当晚上,陆忆青做完作业,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小屋,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她有一种被父母抛弃的感觉。她突然失去了过去的一切,远离所有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孤独的夜晚里,被窝埋没了她那数不清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