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往事思悠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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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陆忆青看到父母的结婚照,无法产生喜悦的心情,黑白照片上的全身照,父母神色凝重,穿着宽松的西装领,卡其布深色服装。这是两人到达贵州后,在当地照相馆拍摄的结婚照片。父亲的头发向后梳,精光整齐,母亲嘴唇紧闭,没有半丝笑容,齐耳短发。文化大革命刚爆发,社会气氛紧张,人人自危,笑容也可能招致祸来。照片上的她,与她在上海合肥穿的漂亮衣服,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六十年代初的中西混搭,一个是进入文革时代的统一服装。
    贵州是没有平原的山区,平均海拔至少一千米以上,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说法。贵州气候温暖湿润,冬暖夏凉,雨季阴天多过阳光照射,总是湿漉漉,无尽的阴雨绵绵,一年四季都像江南的五月黄梅天。雨后的烟雾是江南河岸边的美景,在贵州是全年的日常生活,潮湿的天气,人们奢辣借此消除湿气。
    他们到贵州劳改局报道,被分配到劳改局系统所属,磷矿工厂医院,这是一家带监狱和劳改犯的大型厂矿。劳改厂矿所在的福源县,在贵州中部高地,被连绵的高山峻岭所包围,走出高山是漫长的路程。
    陆忆青很小时候就听母亲说,六十年代的福源县,无论什么东西都极度贫乏,人烟稀少。白天出去山寨出诊,夜晚回来路上,遇到过下山的野生珍稀动物老虎,它的眼睛远看过去,像两只手电筒发出的光,在漆黑的夜里灼目生辉,山民知道如何躲过老虎的袭击。
    有个夜晚,附近山寨里的村民要生孩子,夜晚打着火把来请母亲去接生,当她接生完孩子,他们再打着火把送她回家,要穿过田埂与山路,母亲来回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
    陆忆青长大以后才明白,母亲的经历所带来的意义,文明的火种如何照亮了贫困地区的人们。一个爱美爱唱戏的女大学生,被时代巨浪,爱情的共鸣卷入进去;她身在其中,随着巨浪飘泊,奋力搏击。她平静地说着这些故事,没有怨言,没有后悔,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传奇。
    第二年,母亲在劳改工厂所在的福源县医院,经过一夜的挣扎,在清晨天亮时刻生下陆忆青。外婆知道母亲生了孩子,她感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远在天边,可是第一次生了孩子,没有人照顾,女儿该怎么办。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外婆,挂念着产妇女儿,要求儿子送她上火车,她要来照顾女儿。
    这个出生在民国的旧时代女人,穿着中式布衫,独自一人,坐上了从上海开往贵阳的火车。那是她第一次坐火车,车厢里都是去支援贵州的城市青年;她坐在这些穿着革命服装的,年青热情的人群中,格格不入,她仿佛明白了女儿的选择,那是一股时代的潮流。她是旧社会的人,只能去适应她不懂的社会变革;正如她的丈夫失去了,自己辛苦打拼的商店,改成公私合营的公家商店,她被迫成为拿工资的人。无论社会和时代如何变化,她不想融入参与,她只关心自己的孩子,她的宝贝女儿。在三天两夜的颠簸中,她适应了火车厢的嘈杂与拥挤,听了数遍激动人心的革命歌曲,她没有被感动,她焦虑的是自己的女儿。
    当绿皮火车到达贵阳火车站后,她被女婿陆振国接走。她与女婿没有话可说,她不满意女儿的选择;女婿向她介绍的贵州,她也不愿意去理解,沉默地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达了他们的居住地,被大山包围的劳改工厂。
    外婆到了福源的劳改工厂,她悉心照料女儿和初生的婴儿,没有时间出门,她在火车和长途汽车上见识了贵州是什么样子。政治运动在继续中,女儿和女婿谈论的东西,她也听不懂,什么是保皇派,和革命派。她看到女婿每天回家,缩头缩尾,愁眉苦脸,沉默叹气,她不敢多说话。劳改工厂里,只有一排排的砖房和工厂,还有大型监狱。外婆来帮忙,母亲很轻松,她仍然需要工作。三个月后,外婆离开了贵州,再次坐上火车,大儿子到杭州火车站接她。
    外婆回到了舒适的封闭小屋,她喜欢住在有天井的群租屋,听着往天井里倒水的声音,旁边起火做饭的滋滋炒菜声。她习惯了一个人独居,儿子们成家立业,小儿子在附近做知青。他们会定期过来看她,女儿每个月也会从贵州寄钱给她,足够她用。她从不出门闲聊八卦,在她的小屋里,她要么回忆从前的生活,要么等待女儿的信件,信里谈到的内容,给她想象与回忆,期盼与等待,每天数着女儿下次回乡探亲的日期。无论做什么,时间过得很快,她从不寂寞。
    外婆的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到贵州,是她人生最大的冒险,顺利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她发誓再也不出门了。
    贵州福源县原住居民是苗族与布依族,本地具有丰富的矿产资源,是原始未开发的地区。进入六十年代,劳改农场厂矿的建立,政府的安排,全国各地外来人口来到此地。劳改局分管了,布遍各地的劳改农场和工厂,福源磷矿化肥的大型工厂;包括各种车间,车队,住宅区,医院,子弟学校,监狱等,几千人应该有。工厂里各色人群,全国各地大城市过来的援建知识分子,工程师技术员,转业军人,还有政治劳改犯和其他劳改犯。
    对本地原住居民来说,这家劳改工厂是天外来物,是一个独立小社会,外面的村寨从奴隶制中解放出来不久。劳改工厂里机器24小时不停转动,轰隆隆地响;厂矿的人来自全国各地,讲着不同的方言,有着不同的饮食习惯,车队拉着磷肥奔向全国各地,带来不同的信息,在闭塞的山区里,劳改厂矿是另类的开放混合社会。
    母亲精致装裱的相册里,有那个年代流行人工上色的照片,红彤彤的脸蛋,绿色的背景。一张上色的照片引人注明,照片中有外婆的全家福,多了一个女童,大头大脑的圆脸上,是倔强的眼神,扎着冲天短马尾,父母穿着衬衫异常的消瘦,精神不振。
    “这应该是一九七二年,生了你妹妹忆南以后,我们第一次回老家休假,我们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再带着你俩,疲劳不堪。到了你外婆家,刚放下行李;忆南看着外婆家,她不高兴了,哭吵着要回家,怎么也哄不好,被你父亲狠狠揍了一顿,第二天去溪城老字号照相馆,拍了全家福,眼睛还是肿的。”母亲抚摸着照片。
    陆忆青还有童年记忆,她指着照片中的妹妹忆南:“她那个脾气,从小被揍到大。”母亲无奈地摇头:“人各自有命,她脾气太犟了,当初怀孕就感觉个头大,你爸爸以为是男孩,没有想到生下来又是女孩,他多少有些失望,我想你外婆和奶奶也会失望。”她的语气充满遗憾。
    “我看过报道,生男生女都是父亲的精子决定的,不是母亲。”陆忆青忿忿不平。
    母亲神色轻松了一些,“学医的都懂得这些道理,有些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科学只能解释知识,思想与文化传统有关,你爸爸是农村出来的。忆南性格像男孩,把她当男孩养了。”陆忆青扶住母亲的肩膀,“听说老二的性格特别有个性,每家都一样。”母亲笑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老大能吃苦,老二脾气犟,老三乖巧听话。我很爱我的女儿,都是我的心头肉。”
    贵州温暖湿润的气候,可口的酸辣食物,单纯的生活,没有外来的干扰,似乎让女人容易怀孕。每当在报纸上看到,常年被拐卖到外地的云贵川女人,陆忆青心里便会有这种想法;为什么这里的女人会比较多,或许气候环境与食物都是原因,而北方干旱平原盐碱地带男人多,地理肉食环境有一定关系。母亲在生下陆忆青两年半后,她有了妹妹陆忆南,她脾气倔犟,不服从管教,让父母感到棘手。七岁以前是怎样的世界,她完全没有记忆,七岁以后发生的事情,她仍然有记忆。
    他们在劳改工厂的家,是在厂区干部人员住宅区,俗称“厂部”,离劳改人员住宅区有几里路距离。陆家是长排砖墙平房中的一套,劳改工厂分配的干部房之一;两间房连着一间小厨房,靠近厨房的前面有一条小河沟,邻居之间隔一堵墙。左边邻居是来自河南的退伍军人干部家庭,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女主人王阿姨;她文化不高,为人爽朗,做一手好菜,看到母亲很忙,做好的菜会拿些给陆家。王阿姨家隔壁是厂里的书记,北方来的干部,家里有个比陆忆青大几岁的男孩,弱不禁风,是家里最早有唱机的人。
    陆忆青仍有七岁的记忆,那是八月桂花飘香的日子,天黑得很晚,黄昏时候;她在厨房里煮饭,四岁的忆南也在厨房里,陆忆青站在板凳上才能够着灶台,姐妹俩被关在厨房,自己解决晚饭。厨房与房间之间有玻璃窗,看见房间里人进人出;母亲在房间里分娩,父亲叫来几个护士在帮忙,直到晚上八九点,人群散去,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孩。
    陆忆青不记得七岁时候会做什么饭,大概是在锅里煮好白米饭,用酱油拌饭。多年以后陆忆青有了孩子,看着儿子在吃饭时候到处跑,保姆要追着他喂饭,那时候儿子大约五六岁,她可怜自己的童年,可是儿时的她,无法选择时代。
    母亲的影集里,照片中的人物,逐渐多了起来;全家福的合影,增加了一个女孩,她黑亮的大眼睛和可爱温柔的神情,惹人喜爱。三个女孩,全部都拥有父亲的方脸框架,带些圆脸。母亲生下第三个女儿陆忆沁,她决定去结扎,再也不生育了,就算第四个孩子可能是男孩。
    母亲看着忆沁的照片,脸上泛起温柔的神色,眼睛里像是远处宁静的海水。
    “幸亏我生了忆沁,当初我怀孕已经三个月,我不想要了准备去打胎,隔壁王阿姨劝我生下来,她说一定是男孩。没有想到又是女孩,大眼睛像你爸爸,黄色的头发,白嫩的皮肤,大家都说像外国人。”母亲笑容展开:“你爸爸很喜欢忆沁,比生男孩还高兴,把她捧在手心,含嘴里怕化了。”
    陆忆青羡慕地看着忆沁的照片:“她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记得小时候,爸爸常说我是家里最丑的,单眼皮像妈妈,塌鼻子像爸爸。”她的心开始暗淡,“忆南个子高,大眼睛像爸爸,一棵葱的高鼻梁像你,脾气犟,只有忆沁是家里最完美的女孩。”
    “唉,你小时挨打的次数不如忆南多,为了不让你爸爸打孩子,我经常同他吵架。”母亲叹息道。
    陆忆青不禁想到当她十岁时候,被父亲当众羞辱的那个时刻……
    贵州的山水,形成到处是小溪流,厂部也有一条溪流穿过,中间有座结实的水泥桥。人们在桥下的台阶处洗东西,旁边有自来水龙头,在河里洗完以后,再到自来水龙头里再冲洗一遍。陆忆青也经常在那条河里洗菜,一个傍晚,好些女人在河边洗菜,谈笑风生;她在洗菜为家里的晚饭做准备,不知道她走神了,还是什么原因,洗菜的时间比平时长。父亲找过来,她没有看见,他用两只手指骨节并在一起,在她的后脑门上猛敲了两下,质问陆忆青为什么洗得这么慢。羞辱让她害怕,她立刻收拾好匆忙离开,周围的人都沉默下去。童年往事,带来的回忆,已经不会让她再痛,她很难忘记。
    她指着一张黑白照片,陆忆青在中间快乐地骑小单车,“我小时候的照片,看上去都是笑容满面。”
    母亲看了一眼照片,再盯着她:“每当要拍照片,你就假笑,你喜欢假笑。”
    她感到委屈,“假笑是为了配合,大家都叫着,你笑一个,笑一个,我能不笑吗?”
    陆忆青不太笑,总是一副严肃的神态,亲近的人都说,她笑起来很好看,也许小时候为了配合大人,她不得不假笑。当她可以做自己的时候,终于选择了自己的感受;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为了取悦别人,压抑了多少自己真实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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