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往事思悠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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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弱的阳光照进客厅,阳台上的绿植还有雨滴,空气湿润;厨房里飘出来的鸡肉味道,父亲在做清蒸鸡,那是他的拿手好菜。陆忆青看到母亲坐在轮椅上,声音缓慢,眼神无光伤感。她们一起翻看过去的旧相册,那些黑白照片发出淡淡的纸皮香,每张照片背后都是故事。一页页地翻看议论着,讨论哪张照片她要扫描带回美国,过去的回忆如潮水般翻滚,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她的胸口,像要漫出来。
    母亲的旧影集是黑色硬纸皮组成,是七八十年代产物,里面的黑白照,用银色小三角卡住,贴在黑色硬纸上。按照年代,每页翻开,是温馨,是眼泪,记载了一家人难忘的峥嵘岁月。
    一张黑白照片,大约拍摄于五十年代末,母亲身着织锦缎的戏装,手中拿着折扇,举扇弯腰的俏丽模样,脸上画着浓妆。那时候她不到二十岁,热爱唱黄梅戏,她最喜欢的曲目是《女驸马》。母亲是外公最疼爱的女儿,他给她取名叫韩紫娇,母亲的童年受尽宠爱,她说小时候,总是被保姆背着,很少下地走路,父亲十分宠溺她,要什么有什么。
    母亲出生在皖南的溪城县,是浙江安徽江苏三省的交界处;青山环绕,溪流奔腾而下,形成宽敞的河流。富春江的源头来自这里的河流,小城公路水路,通往江南;西到黄山,东至上海,北到南京,南到杭州,中间隔着天目山。四季分明的气候,丰富的农产资源;茶叶,小核桃,竹笋,蜜枣各种山货,源源不断流向外面,按照陆羽的《茶经》这一代是最好的绿茶产区。溪城来往的人东南西北,居住在城里的人讲话是江淮官话,郊区的人讲类似吴语的方言。
    陆忆青记忆里……八十年代的溪城,外婆住的房子,前面是狭窄的街道,青板石路面,街道两旁都是木板门连排房子。每到春天,路口有叫卖玉兰花串的农妇,拎着竹篮,拿出浓香逼人的玉兰花环,“要吗?五毛钱一串。”可以带手上,或者胸前。挑着箩筐卖粽子叶的农夫,边走边喊:“新鲜的粽叶来喽。”新鲜的箬竹叶,中间宽大两头尖,正面光滑如丝,透着翠绿的油光,反面是粗涩的粉绿,纹路清晰。白色的玉兰花,绿色的粽叶,飘着各自的芳香,狭长的街道幽暗潮湿,阳光照耀在石板路上,街道一半阴影,一半阳光。
    新中国以前,陆忆青的外公是经营商铺成功的商人,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商铺成了国营商店。母亲年轻时候活泼聪明,不是死用功的学生,头脑灵活,考试总能轻松过关。她清丽的容貌和亭亭玉立的身材,被人怂恿去参加溪城的选美比赛,她毫不畏惧去参赛,居然拿了第三名。母亲最爱看的电影《林家铺子》,她经常感叹电影故事与她的生活是如此相似,好像她的真实生活写照。高中毕业时,省黄梅剧团来招生,一眼看中她,要她加入黄梅剧团,如果不是外公的竭力阻挠,她的一颗爱美之心,会在黄梅戏台上展现,被更多的人欣赏。她高考同时取得好成绩,外公不让她去唱戏,让她选择上大学,她被本省最好的医学院录取,从此她的命运被时代改变。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北宋词人李之仪在游览长江尾当涂县以后,写下了这首千古名唱。诗人李白游遍大好河山,晚年定居当涂县青山,并且长眠青山。当涂县在长江尾,是江苏安徽交界处的鱼米之乡,陆忆青的父亲陆振国,家乡在当涂青山,李白曾经写过“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是对青山最好的描述。这也是陆忆青名字的来历。
    父亲的父母都是种田养鱼的农民,奶奶是思想解放的女强人,加入当地的革命组织,在父亲十几岁就送他进解放军的队伍,他在部队里做护士。后来父亲感叹命运不公;一场大雨带来的洪水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应该在1949年10月1日前去部队报道,他在10月1号前已经加入部队半个月。大雨洪水使他无法过江,等洪水过去他去正式登记时,刚好过了10月1号,他的正式记录是解放后参军,10月1号是新中国成立的日子,也是参加工作待遇的分水岭,只因为登记差几天,以至于他无法享受老干部离休待遇,而是退休待遇。
    陆振国是勤奋的人,在部队的医疗护理技术表现突出,部队送到他到护士学校进修,他又考上了省医学院,与母亲同级。当他进入医学院时,是思想成熟的干部,比同级学生要大七八岁,被选为学生会长。
    陆忆青的父亲回忆大学时候,如何追到母亲,他的脸上不免挂着骄傲;中国最著名的京剧演员梅兰芳,来省城演出时,父亲手里有着珍贵的一张票。他匆匆跑到实验室,只见母亲在做实验,他把母亲叫出去,拿出一张票在她面前晃,“紫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梅兰芳来演出了,就在省大剧院,我好不容易搞到其中一张。”
    “梅兰芳?我很喜欢他,还没有看过他的表演,怎么只有一张,你不陪我去看吗?”母亲惊讶地问,
    “傻女孩,整个学校只分到五张,我是学生会长,抢到一张,已经很给面子,哪里敢要第二张。这一张也是为你抢的,你有多喜欢唱戏,我还不了解吗?你能去看,我就很高兴了。”父亲很得意地说。
    于是母亲打扮很漂亮,去合肥大剧院看了梅兰芳的戏,父亲眼巴巴地送她进剧院。在剧院外面,寒风里等了三个小时,终于散场,看到母亲出来,他高兴地迎上去,两人去路边的小店,吃了一碗热馄饨。母亲还沉浸在梅兰芳的《贵妃醉酒》里,没有醒来,她哼唱着,舞动着双手,脸上模仿着剧中的表情。直到父亲吃完馄饨,才催促着她:“馄饨冷了,快吃吧!你当初应该去学唱戏,来学医可惜了,命运是半点不由人。”
    “我想去唱戏,省黄梅戏团来挑选,一眼就挑中我,认为我是一个好苗子,可惜爸爸不让我去,他说让我的成绩好,应该上大学,学习科学,成为一名知识分子。”
    “我们上医学院,真是太苦了,上五年实习一年,共六年。你父亲给你的建议是正确的,不是吗?你现在学校业余文工团,不也挺好。我最近在学习画画,也学习写书法。”
    说着,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给母亲画的素描,那张素描画出了母亲的特点,母亲保存了几十年。
    六十年代初,两个追求科学的年轻人,纯真地相处,在校园里顺利成章地谈恋爱。五年的大学时光里,校园处处都留下他们的身影,父亲的思想在当时是积极进步的,而且学业优秀,出生农村在那个年代是好身份。母亲是单纯的爱美聪明女孩,从小被富裕家庭溺爱的女儿,没有父亲的进步思想,打算去改造世界。
    在文革来临的前两年,两个年青人面临毕业,最后一年,他们去了上海的医院实习工作;母亲喜欢上海的生活,淮海路上漂亮的法国梧桐,和洋气的建筑,都是她喜欢的模样,她很快学会了上海话,实习医院对她印象很好,她盘算着留在上海医院工作,是一件顺利成章的事情。上海的照相馆比合肥多且大,母亲去了著名的光明照相馆,拍了多张照片,有和闺蜜合影,也有自己的单人照,穿戏服的戏剧化舞姿,她是那么爱美喜欢照相。
    轰轰烈烈的六十年代,各种运动开始,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眼看毕业在眼前了,国家分给医学院一批名额,去援助贫穷的贵州边远地区,陆振国是学生会长,要起带头作用,于是他响应号召,参加了去贵州援建队伍。母亲听到消息,犹豫不定,无法做决定……她想留在大城市,上海或者至少南京工作。她喜欢城市生活,业余时间可以看戏、逛街、穿漂亮的衣服,她原本就是富家小姐。感情纯洁的她,一直崇拜思想进步的父亲,她的享受城市生活思想,是自私落后的,不符合时代发展。经过父亲的思想教育,她加入去贵州援助贫困地区的队伍。
    外婆听说母亲要去贵州,哭得死去活来,几乎要去上吊。外婆有她自己的传奇,她来自中产人家,嫁给第一任丈夫生下一个男孩,丈夫去世。她那时很年轻,带着幼小的孩子再嫁给年青帅气的外公,生了两男一女。母亲是她唯一的女儿,在母亲上大学后不久,外公因病去世,她的生活落入深渊。母亲要跟随父亲去遥远的贵州,这个如雷轰炸的消息,彻底击碎了外婆的人生希望。外婆与母亲曾经谈论过,将来毕业后,要在上海或者南京工作,离家不远,这是江南一带人家最理想的选择。
    外婆看不上父亲家来自农村,她也未见过亲家母,她不愿出门,更不愿意去农村。母亲和父亲是同班同学,她也就接受了,他要带她去贵州,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么一个冰清聪明的女儿考上大学,眼看就要跟着女儿享福,没有想到跟农村出身的女婿到贵州,一个她听到名字就感到嫌弃的地方。她无法阻止女儿爱情的力量,哭过闹过无效,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被命运之神送到贵州,去经受她无法想象的苦难折磨。
    外婆对生活彻底失去了信心,丈夫去世,考上大学的女儿远走高飞;指望她在大城市有个好安家,没想到被女婿拐到夜郎国,古代被发配的地方。两个大儿子已经成家有儿女一堆,指望不上。小儿子上高中,文革开始,停止高考,只能去做知青。她不过才四十多岁,开始成日困在幽暗,没有光线的小屋,极少出门,她的人生仿佛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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