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月年还是在冲刺课上扎根了。
    其实这事挺好笑，以前他总觉得自己不能算好学生，哪方面都一般般差强人意，所以不大跟学习特别好的这伙人为伍——可是他又永远跟成绩最好的程冰混在一起。
    好嘛，现在卯足了劲要考一中，以前那得过且过的态度自然荡然无存，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差不多、已经、几乎成为了一个认真学习的好学生了。
    这个春夏，理所应当成了人生迄今最短暂的时光，快到他们都无暇留意，从水碧湾到上镇子圩坝，必经的那段青绿优美的水杉路渐渐换了夏装，铺展出了阔朗的深绿色，两旁的农田屋舍告别了冬春之时的沉闷，再次焕发出一年又一年新的生命力。
    时间进入了六月。
    临近中考了，学校在周六又设了一个集体的补习班。
    地处偏僻小镇子的水碧圩初中大概自觉天高皇帝远，公然挑战教育局不许补课的规定，把学生一周圈在学校的时间又增加了半天一夜，可以说毫无人性，然而无人反对。
    小镇的学生家长们，想法都朴素而统一：这时候不学什么时候学？往死里学吧。
    周六上午，上完升级版冲刺课的方月年彻底蔫了。
    并不是因为疲劳和压力，而是因为他在这崭崭新的一个月的第一周，就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传闻中卷子简单、基础，专为提高大家的自信心的第三次全市模拟考试，结果出来了。
    他居然又考了个26。
    难以形容心里这哭笑不得的滋味，他连收拾东西回家都觉得没力气，没劲，提不起精神。
    再说还要去搭车。
    人生简直灰暗。
    他们最近都是搭乡镇小巴士从另一条路往返村里和学校——那条老态龙钟的水杉石子路终于要修了，这些日子正拦路测量，眼下虽然造成了民众的出行不便，但官方给出的解释是需要先完成测量，并且保证在七月前并不会正式动工，不会影响中高考。
    所以每周的骑车活动暂时取消，方月年不得不忍受一周两次坐上令他痛苦不堪的小巴车。
    既然通了正经的小巴，就说明有这个条件，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另一条路，是漂亮平坦的水泥路，行道木也是水杉，虽然比不上之前那条多而密，但路宽了不少，路上骑车的少男少女看起来轻松快活，不需要忍受颠簸，唯二的缺点一是距离镇上远了不止一倍，二是最近的地方和水碧湾还隔了一条河。
    方月年窝在车窗边，垂死挣扎般汲取从窗户缝漏进来的风，嘴里含着一只棒棒糖，含糊又充满怨念地控诉：“为什么？为什么？又是26！又是26！哪怕考到20也行啊！”
    程冰说：“这次考试内容比较简单……”
    “简单我还只考了26！”
    程冰：“……”
    “我是说，对大家来说都很简单，”他好脾气地接着说，“不会拉开差距，你不是看到了排名榜的吗？第十名和第三十名差距都没有20分，好多并列的。”
    方月年扭头看他：“那我为什么没有考第十？”
    程冰：“……”
    方月年无语向苍天：“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我考不进前十，每天写题到十二点，中午不睡早上不吃我也考不进前十，我就是……”
    编到一半编不下去，他卡了半晌，泄气道：“算了，我应该把那个4分的化学方程式写对，我怎么能忘了配平……还有那个证明题，那就是前两天练习册上的原题换了个ABCD顺序……我英语听力的时候明明听到了那个thought……额啊——”
    他手指揪了一撮头发，懊恼不已。
    “我想把头再打通一次。”
    “你头真的不能再打通了。”程冰认真说，一边撕了另一支棒棒糖递给他。
    方月年哭丧着脸接了，往嘴里一塞，好半天，又小声说：“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真没……”他没敢说完，怂怂地看着程冰。
    “还有好多天，再经过几次刷题下来，这些小毛病你都能改掉，你会进步的。”程冰慢条斯理地说着，但余光看到方月年一瞬间更丧的脸色，剩下的话就换了风向，“万一考不上一中，等下见到姐，你就抓紧最后的机会提前叫她一句学姐吧。”
    方月年呼吸一滞，“什，什么？”
    他脸色都变了，当即扬了声调：“君姐回家了？”
    旁边有乘客投来异样的眼光，程冰看了看他，小声说：“喊什么。”
    方月年哪管得了别人，他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说：“你没开玩笑吧？明天就要高考了呀！”
    是的，明天就是高考开考的日子了。
    寒门子弟苦读十年，说靠着考场上那一时半会就此改变命运虽然夸张了点，但至少对永远是村里人言语谈资的程君君而言，绝对是人生的关键时刻。
    程冰勾着唇角，低低说：“君姐没回来。”
    方月年脑子大概真的需要再打破一次，足足停了三秒，他才恍然大悟：“是笑笑姐回来了？！”
    程冰笑了，“嗯，下午还赶着回市里。这次二姐高考，姐会全程陪着，她昨天就到市里了，在考场附近订好了宾馆，今天早上陪二姐看完了考场才回家的，要看看爷爷和家婆，还要拿点我妈做的小米锅巴过去，说给二姐当零食。昨晚我打电话回家，我妈跟我说的。”
    方月年不仅忘了该死的26，连晕车都忘了，他有点恍惚，“我……的妈呀，你什么时候打电话回家的？我都没看你去报亭，完了，笑笑姐什么时候动身？我们还能赶上见见她吗？”
    程冰点头：“能，我说了我们中午回去。”
    方月年大喜道：“妥！”
    又问：“那秋雁阿姨还去陪君姐吗？”
    “不去了，二姐说有姐就行了。”
    “也对也对，有笑笑姐就够了，”方月年畅快地出了一口气，神奇般重新恢复壮志雄心，“我告诉你，虽然我很想管笑笑姐和君姐叫学姐，但是我想过了，既然她们两个同一个学校，那我们两个应该也在同一个学校，这样非常公平合理，我还是要上一中。”
    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歪理，程冰却一笑，“哦。”
    方月年：“哦什么你这什么表情？你把我书包给我，我要看书。”
    程冰把怀里两人的书包收紧了些，转开脸：“省省吧。”
    方月年：“你不要这个样子现在非常紧张，我要珍惜每分每秒。”
    程冰：“……闭嘴睡你的。”
    到站之后两人下车，沿小路穿过村子，到了犄角上停船的地方。
    这些天他们每次来回，都要走这一截水路，船是程冰家的，程家公特意加固了，就为了临时给他们摆渡用。
    停船的这地方也曾经是正经渡口，泊过专门载人运货的木船，划船的大多是手把纯熟的老头，送人从水碧湾到镇上一趟，能挣上几块零头钱，运货包船的话更多一些，不过这门生意已经渐渐消退，到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做这个了，只留着木桩长阶在，附近人家偶然停船很方便。
    上了船，方月年当仁不让要划，他们都能熟练用双桨，身高力道足够，破水而出，速度一点都不慢。
    其实前几次都是程冰划的，方月年则会精神萎靡地捞水泼脸，但是今天这位同学的晕车症状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治愈，高高兴兴接过了桨。为了见程笑笑，他连家都不打算先回，反正他家没人守着屋后水面，也瞧不见他已经回来了却上了程家的水埠头。
    船将到岸，方月年顺势停下，一眼看见树荫下的人影，连收桨都顾不上，急忙急乎地招手：“笑笑姐——”
    程笑笑就在门前的橘树下，手里拎着小半篮子枇杷，她穿一件红橘色的衬衫，刚过肩的头发柔顺黑亮，整个人明媚得就像此时灿烂的夏日骄阳。
    ——如果程君君是个漂亮、英气却多少有些冷冽的姑娘，那么程笑笑就完全相反，她的柔美与坚韧与生俱来能够完美融合，都化成眉眼间盈盈的温暖。
    听见叫声，她微微侧了头，含笑答应：“年年！”
    这天，方月年久违了地进了程家的堂屋，被程家婆拉着吃了好几颗枇杷——又是林家奶奶送来的，主要是送给程笑笑，但是一众姊妹都沾光。
    程秋雁忙着给程笑笑装东西，抽空问了他的三模成绩，听到保持在了26名，连夸了好几声，程笑笑端着盘准备装进纸盒的锅巴，过来让他拣了一块尝尝，果然又香又脆。
    ——虽然逗留一会就要回家，但是他很满足了。
    晚上，他在自己房里写题，汪静进来两次，一次送牛奶，一次送苹果，第三次进来的时候，方月年忍不住喊她：“妈。”
    以前方月年不把成绩当回事的时候，汪静会连三到四地追着他说分数，说成绩，耳提面命，说得他麻木懒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这两个月来她大概看到了儿子的决心，很少再说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悄悄的，给他弄吃弄喝，嘱咐他穿暖睡好。
    她把手里的蚊香放在墙角，“嗯？”
    “笑笑姐回来了你晓得了吧？”
    “嗯，听讲了……一回来就又走了。”
    “笑笑姐是回来陪君姐高考的，所以这次程冰爸妈都放着心，没去市里。”
    汪静愣了愣神，手指上有刚刚蹭到的蚊香灰，她随便搓了搓，脸上却明显有了掩盖不住的笑意。“哎，晓得了，你做作业啊，我出去了。”
    她走后，方月年对着虚空出了一会神，然后闭了闭眼，接着埋头刷题了。
    姐姐们直面高考，程冰和方月年还是要接着学自己的。
    后来，听说程笑笑带着高考完的程君君出去玩了三四天，又到周末，程君君才和那堆山一样的书一起被林国辉接回了家，方月年好一阵羡慕，趁机问程冰要不要考完试也一起去玩。
    程冰提醒他：“我们暑假要做柜子，如果你还想把它当作送给君姐考上大学的礼物的话。你还想吗？”
    方月年眨眨眼：“OK，想。”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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