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野 第10章:两家两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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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圩坝回村里的这条路,年代久远又失修,十几年如一日保持着凹凸不平的模样,偏又饮鸩止渴般在坑洼地方铺了层层碎石子,就这么应付过了一届又一届乡里骑车往镇子上去的学生,只有路边两排高大舒展的水杉生生长出了悠长阴凉的意思,除此之外,着实没有一点看头。
方月年那辆在水里泡了一回又重新上路的自行车,已经用沉重的咯吱声抗议一路了。
即便如此,在过一道几乎没有坡度的桥时,他仍然作妖似的用力提起车头,猛地蹬了过去——结果当然是换来一阵格外令人心酸的零件刺啦碰撞声,让人极度怀疑不知道在哪个下一秒,人家就要彻底歇伙。
程冰看不下去,默默追上,伸手把他湿透的书包拎过去挂到了自己的车把上。
“骑慢点,”他说,“再废一辆车子,你爸会把你撵到河里泡三天。”
方月年浑不在意,索性破罐子破摔,蹬得更野了。
“怕什么,你捞我不就好了,”他帅气地扬扬下巴,“你捞吗?”
程冰:“你考一中我就捞。”
方月年:“……”
话说回来,从小到大,程冰好像总能在方月年主动陷入困境之后出手相助,也挺神奇的。
给他赶不知道哪家追着他狂叫的狗子,一次又一次打掩护不让汪静发现他偷偷去程家公的木匠房耍,回回临开学前几天帮他熬夜补寒暑假作业,就连他在学校闯祸被罚扫卫生区的时候,程冰也总会不声不响过来帮忙,方月年都觉得捅了篓子不让他知道就不正常了。
“程哥,”方月年降速,拢着车头靠近了程冰,叫得挺亲,“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说。”
“我觉得咱俩最迟这个暑假一定要把那柜子打好,要我看,一个书柜还不够,索性咱们打一整套,衣柜,桌子椅子全齐,反正程爷爷也说了给我们出木头,你讲呢?”
程冰一听这个就头痛。
他说的木柜是准备送给程君君的毕业礼物,但从开春开始打,到现在只产出了三块小板,还都是程冰自己磨的,方月年在木匠手艺这方面,委实极端地表现出了极高的兴趣和极差的天赋。
程冰瞥了瞥他:“你到现在连个像样的隔板都没磨出来。”
方月年很觉得委屈:“我没时间啊,程爷爷不许平常去木匠房,光靠星期天上午那点时间能学出花来?”
辩解完又朝程冰笑笑,“再说了,这不是有你在,我看要不然这样,以后我就不刨木头了,刨了也是废得多,浪费。我以后专给你打下手,当你的学徒,配合你工作,反正不管怎么样,这柜子一定得按时完成,不然君姐去上大学,就放着用不上了。”
程冰低声说:“考完试再说吧。”
方月年唉了声,“咱们考完试,君姐估计成绩都要出来了,我看还是这段时间好好……”
程冰伸脚触地,停下车看向方月年。
“干,干什么?又怎么啦?”方月年一头雾水地跟着停下来。
“你刚才还说要考虑考一中的。”程冰绷着脸。
方月年难得觉得有点讪讪,“是……又怎么样?”
程冰一蹬脚踏,走了。
方月年忙追上去,虽然在后面赶得费力,嘴上却歇不下来,“我真会认真考虑的……你等我一个……”
乐极生悲,他的自行车经过一番负伤超强度工作后,终于在离家两里地的拐口,正式罢工了。
两人如此拖拉一路,回到水碧湾,天边已染上一层深沉的暮色,霞光散尽,不远的村子星星灯火,偶然有预备夜里看鱼塘的男人牵着狗子走过,见两个孩子推着车走,问了句:“这搞什么?车子坏了?”
方月年高高兴兴说:“是啊,坏了。”
程冰瞪他一眼,朝男人说:“链条断了,没事伯伯,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此时方家,一家人都在围着餐桌子坐等这个方小祖宗。
方老太瘦了些,颧骨格外突出,脸巴子又深深陷了进去,原本就狭窄的脸型拉得更长,那股子刻薄脾性越发没了遮掩,更让人亲近不了了。
方武则不同,四十往上的年纪,显然可见发了福,还没到暖天里,已经忍不了燥热掀起了上衣,露出凸出的肚子,或许是白天出了汗,又正好在灯光下坐着,掸眼看去油亮的一圈,透露着莫名的滑稽。
年轻时的他有个好看的架子,这让他也不算特别招人嫌,如今没了这个优势,在村里人看来,他大约就是个不成不就,游手好闲的反面教材。
汪静把又热了一遍的鸡爪子端出了锅,听见屋外车响,便说:“嗯,家来了。”
后门口还没安上灯,乌黑的,她站门边只看见人,没注意车链子,先对着儿子训:“晓得家来啦?你看看,一直等你,嗯?你爷爷呢?”
“没回,”方月年把湿透的书包撂到肩上,一脚打好车站脚,对这意思意思的训斥倒是不在乎,“饿死了,妈,有吃的吗?”
“哪回子你家来没吃的?”汪静好气又好笑,才想起来手里端着爪子,“快点!等你吃呐!”
方家人吃饭一直是一起吃的。
村里很多老人上了年纪,都不和儿子媳妇凑一块吃饭,宁愿扒口小灶自烧,寻常家里来了客人摆桌留饭,也都不上那个桌,既不用陪着唠嗑,也不招那个嫌,乐得自在,方老太是完全不赞成这种事的,她就算自己不烧菜备饭,每每摆桌也都要坐了主位,不然怎么行?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
汪静也由着她矫情,有些事该顺就顺,否则可真有一世工夫吵不完的嘴了。
方月年进了家门,刚想溜去换身衣服,被汪静眼尖看见,“哎!你这一身怎么搞的?掉水里了?”
方老太立刻放下刚举起来的筷子,板了脸:“呐,我看就是耍疯了,回回星期五家来都搞得个天黑,今天又搞这一身,掉哪个沟里了?”
既然发现了,方月年索性承认:“嗯,掉河里了,车链条也坏了。”
方武一听,气急败坏地骂:“什么东西?链条又坏了?!你个小搅家精想气死老子可是的?老子不……”
“行了行了,”汪静急急把鸡爪子放到桌当中,打断丈夫的叫骂,“难怪搞得这晚,推了一路车子走回来的?身上可跌破了?这透湿的!赶紧进房间换一件。”
等把儿子推进了房间,她才伸出手指,朝着他脑袋用力点了几下。
“搞什么?痛啊。”
“就晓得疯!讲,是不是跌到下坡底下那个水塘里了?”
知子莫若母,方月年把书包拎到桌子上,便往外掏边说:“是是是,就是掉沟里了,我书全湿了。”——在河边晾了好一会儿才装回去的书,经过一路折腾,有两本的封皮快烂了。
汪静看到这些书的凄惨样子,气得不轻,推了他一把:“行行行!赶紧换衣服去!我来搞!”
河对岸的程秋雁,也被儿子回来的样子吓了一跳。
今年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家里孩子一个应对中考,一个准备高考,又要牵挂着程笑笑,她正是大学毕业的时候,这么多大事情凑到一起,一份心就得当作三份使,好在她本来就是个妥帖的人,这些年虽也是操心着一家老小,可有自家爸妈陪着,丈夫护着,孩子们又都懂事,日子倒也舒心。
程冰情况还好,就是浑身湿了,一双穿了两年的力士鞋灌着水,在堂屋的瓷砖地上,一踩一个水印子。
“妈,家婆,我掉塘里了。”他老老实实说。
程秋雁赶上去拉着他左看右看:“怎么掉的?可有哪里跌到破皮动骨了?还有哪个跟你一起掉的?”
程家婆这两年眼睛不太好了,想看也看不清,便拉着孙子问个不停,说着说着,还怨上了孩子家公和爸爸,“这两个就晓得出门打柜子,小家伙都不顾!”
程秋雁只好开交:“妈!没事就行了,小家伙哪个不跌跤?”
回头嘱咐儿子:“还好我才烧了浴锅(注1),赶紧去洗个澡,别搞冻了,你书包呢?你校服褂子呢?你车子呢?”
“褂子没湿,车子没事,”程冰把家婆扶着坐好,“家婆,我去洗澡了,没跌得怎么样,就是在水里打了一个摆就上来了。”
安抚了家人,他回房,不急着收拾,先把方月年那本笔记本拿了出来。
好在书包有个小隔层,这本子没遭受太多二次伤害,他把它摊开在书桌上晾了,才去拿衣服洗澡。
方月年随便换了件衣服,草草把头擦了,就滚到堂屋准备吃饭了。
方老太生着闷气,也不知道气孙子不听话掉了河里,还是气孙子掉河里了,自己还没说两句就被儿媳妇掐了话头,总之就是拉着脸。方武早就出后门看了眼车链条,现在一脸戾气,估计汪静跟他说了几句,所以勉强忍着没发火。
方月年拖过凳子坐下,抓了筷子就要扒饭。
汪静说:“就晓得吃!怎么爷爷没跟你一起家来?”
“没闲,准备二模。”方月年含了一大口饭在嘴里,想起爷爷这个人,觉得挺有意思。
自从他到初中上学,方老师好像不认识他了似的,在学校里碰到,连个眼神梢都不给,汪静还以为公公在学校会照顾儿子,其实除了程冰,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两人是祖孙。而且方老师去年就该退休了,大概是他对教育事业怀有无比的热忱,硬是又推迟了两年。
“讲到二模,你复习得怎么样?”方月年的话触发了汪静敏感的神经,像所有过度关注孩子成绩的家长那样,她念叨起来,“上次化学就考了40分,物理就考了70分,笼统理化150的卷子,你120都没到,人家怎么90分卷子就考90分呢?啊?”
她是怎么把每一回考试的分数都记这么清楚的,方月年一直觉得奇妙,但是也懒懒的不想争辩。
程冰就是那个90分卷子考90分的人家,他就这么优秀,有什么好说的?
一提到考试、成绩,方老太和方武照例是不怎么插话的,原因简单,他们并不能记清楚方月年哪次考试的成绩,何况中考改革太大,到了这年,卷面分值一门一个样,好像就为了人统统绕进去搅乱脑子,有什么好记的?
作者闲话:
注:浴锅是老式的浴室,类似灶。开辟一个单独的小房间,放一口大深锅,灶口在外面烧着柴,人在锅里洗澡(不会把人煮了,首先不会烧成开水,再说有厚垫子和木板可以隔绝人和锅底),水凉了可以再添柴,里面安装水龙头,水烧太热了可以放冷水,冬天比较保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