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六章:偷续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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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过错。”云乐替他拭去额间细汗。
寂静在帐幔间流淌许久,淮安忽然揪住他散乱的衣襟:“既已乱成这样……不如褪去重着。”
次日清晨,承潇揉着眼睛推开房门,赤脚穿过洒满晨光的客厅,悄悄扒开主卧的门缝。只见云乐早已衣冠整齐地坐在床沿,正轻握着淮安露在被子外的手臂,小心翼翼往被窝里塞。淮安整个人裹得像只春蚕,只露出半张熟睡的脸。
承潇蹑手蹑脚凑近想看个仔细,云乐却头也不回道:”下楼用早饭。”声音像浸了霜的青石。小孩缩缩脖子溜出门,心想这个哥哥真是白叫了”乐”字。
指尖掠过淮安微蹙的眉间,云乐眼底浮起笑意。等他端着元宵回房时,发现淮安已披着雪白中衣坐在床沿,正弯腰寻找散落的鞋履。
”殿下不必急。”云乐将青瓷碗放在案上,白雾裹着甜香袅袅升起。淮安抬头时,眼下淡青色的阴影让他心头一紧:”我近来总梦见人间战火……身体里像有另一个自己在苏醒。”
话音戛然而止。淮安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如此自然地剖白了不安——那道横亘在心口的边界,不知何时已消融在相触的体温里。
云乐舀起一颗晶莹的元宵递到他唇边:”众生重担压在肩头,殿下会焦虑再正常不过。”待淮安咽下甜糯的馅料,他又轻声道:”可是想见尧穆了?他这两日不在城中。”指尖拭过对方唇角,”不过听说公主今日会来街市,要去看吗?”
晨光透过窗棂,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像两株悄然交错的竹。
既是尧穆的亲妹妹,淮安决意去看一眼。三人戴好面具随人潮前行,还未见到人影,便听得阵阵欢呼如浪涌来: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万福!”
淮安抬眼望去,人海中央那抹粉霞格外夺目——云锦裁成的裙裳缀着细碎珠光,素白凤凰缎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发间青玉簪流转着温润光华。那姑娘未施脂粉,却似初绽芙蕖,眉间凝着春山远黛,眼波流转间自有清贵之气。
他正欲悄然后退,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澄澈眼眸。只见小公主眸光骤亮,提着裙摆疾步而来:“哥哥!”
淮安慌忙低头想隐入人群,绣着缠枝莲的裙角已翩然停在他眼前。少女仰起脸诧异道:“你不是奉旨巡查去了?何时回来的?”
四目相对的刹那,淮安瞳孔微颤——这分明是幻境中那位自称祭司的少女!琉璃盏破碎的回忆翻涌而来,当时那句石破天惊的“哥哥”竟在此刻重现。
他强压下心头惊涛,暗自苦笑:这面具戴与不戴有何分别?面上却端出三分清冷:“回来取件要紧物什,即刻便走。”
话出口便觉不妥,这般敷衍岂能瞒过金枝玉叶?不料公主竟抿唇轻笑,踮脚凑近他耳畔:“又丢三落四!当心我告诉父皇母后~”
“昭霓乖,替哥哥守秘可好?”淮安从善如流地接话,余光瞥见云乐微微颔首,心下稍安。他故作严肃地拂袖:“你先回宫,哥哥尚有要务。”
小姑娘却攥住他衣袖不肯松手:“我有顶顶重要的事要说!”见围观百姓愈多,淮安只得俯身低语:“上元佳节莫要惊动百姓,有事明日再议。”
小公主果然懂事,见哥哥两次推拒,虽有些不舍,还是乖巧地松了手,在宫人簇拥下袅袅离去。
淮安转身对云乐无奈摊手:“看来戴不戴面具,结果都一样。”
“尧穆一时半刻回不来,”云乐宽慰道,“殿下随心而行便是。”他深知淮安行事谨慎,即便暂代太子身份也绝不会惹出乱子。
淮安略定心神,领着承潇往皇宫方向走去。途经一家香铺时,他驻足而入。承潇好奇:“淮哥哥要买什么?”
“昭霓有了预言能力后常夜不能寐,”淮安轻拈起一束深褐香材细嗅,“迦南香最能宁神静心。”
云乐眼底泛起暖意:“殿下对妹妹这般体贴。”
“对了,”淮安在琳琅满目的香料间挑选,“尧穆平日待妹妹是何模样?”
“殿下做自己便好。”云乐将一枚檀木盒递到他手边,“所谓孤傲不过是境遇所迫,骨子里的温柔与殿下如出一辙。”
淮安闻言莞尔,仔细选好几味安神药材,又挑了白金银线绣制的香囊。结账时才发现这些珍稀药材价格不菲,而自己身无北楚货币。
掌柜却笑容可掬:“太子殿下光临是小店福气!依旧记在账上可好?”淮安恍然,原来太子出行果真无需带银两。
待掌柜还想搭话,云乐一记冷眼便令其噤声。出了店门,淮安从随身药包取出一株淡紫草叶添入香囊:“我的独门秘方。”
“植楮?”云乐挑眉,“此物唯老人峰绝壁方能采得,安神之效堪比仙草。”
淮安轻拍鼓起的香囊微笑:“但愿能护她一夜安眠。”云乐熟门熟路引他穿过宫巷,朱红宫墙深处,昭霓的寝殿已隐约可见。
淮安揉了揉眉心,看了眼身旁的承潇——这孩子的来历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云乐会意,轻拍承潇的肩头,带着他在朱红宫门外静候。
踏入公主府邸,眼前景象令淮安暗自惊叹。雕栏玉砌间蜿蜒着清溪曲桥,缠枝花藤垂落秋千架,奇花异草缀满白石小径,每一处景致都透着精心雕琢的奢华。比起老人峰的自然野趣,这般人工巧筑别有一番风华。公主居所尚且如此,太子东宫又该是何等气象?
侍女引他穿过回廊时,淮安不觉放缓了脚步。他从未有过妹妹,此刻只得在记忆中搜寻世间兄长的模样,掌心微微沁出薄汗。
推门刹那,藕荷色身影如蝶扑来。昭霓赤足踏过绒毯,仰起挂泪的小脸抽噎:”哥……我又梦见那些了。”
淮安心中一凛。云乐早与他细说过:昭霓降世那夜,长星划破柳宿,老祭司惊呼”天灾将至”后闭关不出,唯留”祸国公主,下任祭司”八字谶言。北楚皇室竟同时孕育神使与祭司,不知是宿命恩赐还是劫难。
皇帝始终不愿信这预言,将女儿护得密不透风。直至昭霓十五岁生辰,噩梦初现。起初只是模糊片段,后来愈发清晰——烽烟蔽日,白骨遍野,千里荒芜。”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当少女颤抖着背出梦中诗句时,连尧穆那般冷清的人都为之震动。
淮安望着眼前这张与幻境中祭司重叠的脸,终是伸手轻抚她的发顶:”别怕,哥哥正是为查此事而去巡查的。”
檀香在鎏金兽炉中袅袅升起,他不动声色地将新配的安神香囊系在妹妹帐幔旁。
以往,云乐叙述这些时,眉宇间总萦绕着难以化开的落寞。他说:“殿下当年,真的竭尽了全力。”
可即便倾尽所有,甚至赔上性命,终究未能扭转命定的结局。
淮安的手无意识地抚上心口,一阵隐痛悄然蔓延。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昭霓柔软的发顶:“噩梦只是噩梦而已。哥哥已经巡查过边境,眼下一切安好,你的梦境并未成真。”
他还能如何解释呢?难道要告诉这双含泪的眼睛,她将是谶言中的祸国祭司?淮安甚至不知大周的铁骑何时会踏破山河,又怎能用未至的灾厄,剥夺她此刻的安宁。
若命运终究避无可避,至少再多偷得几日圆满吧。原来凡人毕生所求的现世安稳,本身就是最奢侈的愿想。
“真的吗?”昭霓的眼泪悬在睫毛上,将落未落。
“嗯。”淮安避开她纯真的目光,从袖中取出准备好的纸袋,“从今日起好好安睡,把亏欠的觉都补回来。有哥哥在。”
一大颗泪珠滚落枕畔:“可我只要闭上眼睛,就是漫天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