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几乎是飘着回到教室的。
    清晨的冷光透过高大的拱形玻璃窗，切割成斜斜的光柱，落在蒙尘的木地板上，照亮了空气中缓慢翻滚的尘埃粒子。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木头、粉笔灰、以及青春期特有的躁动汗腺分泌物的沉闷气息。
    他推开门走进去时，里面已经坐满了大半。
    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被惊扰的蜂巢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兴奋和躁动，在略显空旷的教室里盘旋、碰撞、回荡。
    “听说了吗？这次是去黑松岭……原始森林区！”
    “真的假的？那地方不是传说……”
    “怕什么！有老师在，听说晚上还有篝火晚会！”
    “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萤火虫……”
    “喂，你带什么吃的？组队吗？”
    声浪撞上穹顶又砸回耳膜，林予却感觉自己被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玻璃罩子隔绝在外。
    那些兴奋得发亮的面孔，那些挥舞的手臂，那些拔高的声调，都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到的模糊影像，声音也像是从水底传来，沉闷而遥远。
    指尖那道细小的伤口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带着一种微弱却顽固的麻痒感，像一根冰冷的丝线。
    将他从这喧腾的现实里拖拽出来，拖回昨夜禁书区那凝固着铁锈腥甜和无声尖叫的幽暗长廊。
    他低着头，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靠窗的老位置。
    窗外是阴沉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随时可能拧出水来。
    空气粘滞而沉重，带着暴雨将至的闷热。
    他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靠窗。旁边，原本一直空着的座位……
    林予的脚步微微一顿。
    那个空位上，此刻正坐着一个人。
    银白色的发丝在窗外阴郁天光的映衬下，依旧流淌着一种近乎冷冽的微光，被一根深色丝带随意束在脑后。
    他穿着样式简洁的黑色制服，勾勒出略显单薄却线条流畅的肩背。似乎察觉到林予的靠近，他侧过脸来。
    正是墨泽……
    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其明亮、极具感染力的笑容，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骤然撕开一道缝隙，漏下几缕纯粹的金色阳光。
    那双剔透的银灰色眼眸弯成了月牙，瞳孔深处仿佛有细碎的星尘在愉快地跳跃、闪烁。
    “林予！”墨泽的声音清越依旧，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熟稔，仿佛他们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真巧！我刚转来，老师说暂时安排我坐这里！”他热情地拍了拍旁边的空椅背。
    “以后就是同桌了，请多关照！”
    那笑容太过耀眼，太过温暖，与他昨夜在禁书区长廊相遇时的温和如出一辙，甚至更加灿烂。
    林予心中那点残留的、关于昨夜诡异“幻觉”的冰冷疑云，在这极具亲和力的笑容下，似乎又被驱散了几分。
    也许……真的只是饿晕了产生的幻象？眼前这个叫墨泽的少年，阳光、英俊、性格又好。
    怎么看都不可能与那个撕裂空间、带来污秽的非人存在有丝毫关联。
    “墨泽……”林予有些生涩地叫出这个名字，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坐下，“是很巧。”
    他将书包塞进桌斗，动作间带起一股陈旧纸张的气息，混杂着昨夜修复室残留的、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墨泽似乎毫不介意林予的拘谨和沉默，自顾自地笑着，从崭新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纸盒，推到两人桌子中间。
    “给！我妈做的柠檬挞，说新同学要搞好关系。”他眨眨眼，银灰色的瞳孔里闪烁着俏皮的光。
    “尝尝？很新鲜的，一点都不酸。”
    纸盒打开，金黄色的挞皮酥脆诱人，上面点缀着淡黄色的柠檬凝乳和雪白的糖霜，散发出清新的酸甜香气。
    这香气与教室里浑浊的空气格格不入，像一股清泉注入泥沼。
    周围的同学被香气吸引，纷纷投来好奇和羡慕的目光。
    “哇！新同学真大方！”
    “看起来好好吃！”
    “墨泽是吧？以后多带点啊！”
    墨泽笑容满面地回应着周围的善意调侃，态度自然大方，丝毫没有转学生的局促。
    他甚至主动掰开一个柠檬挞，将更大的一半不由分说地塞到林予手里。
    指尖相触的瞬间，林予再次感受到那种低于常人的、玉石般的冰凉触感，让他指尖的伤口又是一麻。
    “快吃啊，补充点糖分，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墨泽催促着，自己拿起另一半小口咬下。
    满足地眯起了眼睛，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像一只餍足的猫。
    林予看着手里金黄的柠檬挞，又看看墨泽毫无阴霾的笑容，心中的那点异样感再次被压下。
    他小口咬了一下，酸甜清爽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确实驱散了一些疲惫和心头的阴郁。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就在这时，班主任夹着文件夹大步走了进来。
    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几分，但那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如同地火，在每一个座位下暗流涌动。
    “安静！”班主任敲了敲讲台，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期待的脸，“宣布个事情。
    学校决定，后天组织高一全体同学前往黑松岭自然保护区进行为期三天的春季野外考察活动！”
    “耶——”
    “太棒了！”
    “黑松岭！万岁！”
    短暂的寂静后，巨大的欢呼声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桌椅被激动得摇晃，书本被拍得啪啪作响。
    有人兴奋地跳了起来，有人激动地和同桌拥抱，后排几个男生甚至兴奋地吹起了口哨。
    整个教室瞬间变成了沸腾的海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狂喜，眼睛亮得惊人。
    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一次普通的春游，而是一场盛大的、充满未知惊喜的庆典。
    林予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冲击得耳膜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捂了下耳朵，看着周围一张张因兴奋而扭曲、涨红的脸庞，心中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和疲惫。
    黑松岭？原始森林？篝火晚会？这些词汇在他听来空洞而遥远，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让昨夜残留的惊悸和指尖那挥之不去的冰冷麻痒彻底消散。
    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墨泽。
    墨泽也正看着他，脸上带着和周围同学一样灿烂的笑容，甚至更盛几分，银灰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纯粹的兴奋光芒。
    然而，就在林予目光投来的瞬间，墨泽眼底深处，那跳跃的星尘似乎极其短暂地、难以察觉地凝滞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太好了！林予！”墨泽的声音依旧充满活力，他甚至还轻轻碰了碰林予的手臂，那冰凉的触感让林予微微一颤，“我们一起去！听说那里的空气特别新鲜，晚上能看到整条银河！一定能让你彻底放松下来！”
    林予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新鲜空气？银河？他现在只想逃离这喧嚣的、令人窒息的集体狂热。
    讲台上，班主任已经开始详细宣读注意事项，声音洪亮却淹没在尚未完全平息的兴奋余波里：“……注意安全，严禁单独行动！必须听从带队老师指挥！
    携带物品清单已经下发，务必按要求准备！特别是防虫药品和应急药品……”
    林予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一条细微的木纹裂缝。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强烈的、粘腻冰冷的视线感，毫无征兆地从后方袭来！
    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实质化，如同一条湿滑冰冷的毒蛇，缓慢而执着地顺着他的脊椎向上爬行。
    带着毫不掩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和……贪婪？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
    正透过他单薄的校服，死死地粘附在他的皮肤上，舔舐着他昨夜残留的恐惧气息，品味着他此刻的疲惫与疏离。
    林予的后颈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头顶！他猛地回头！
    目光如电，扫向后方。
    空荡荡的。
    只有后排几个同学依旧沉浸在兴奋的余韵里，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红晕。
    过道上没有人，窗户玻璃映出教室模糊的倒影，也看不出任何异常。
    那道粘腻冰冷的视线感，在他回头的瞬间，如同被惊动的阴影，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那令人作呕的触感，只是他过度紧绷的神经产生的又一个幻觉。
    林予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他缓缓转回头，指尖的麻痒感似乎更加强烈了，带着一种微弱的刺痛，仿佛有冰冷的细针在皮肤下轻轻挑动。
    他强迫自己看向讲台，看向唾沫横飞的班主任。然而，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旁边。
    墨泽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正低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刚发下来的春游物品清单。他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点着纸面，嘴角噙着一丝若有
    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在窗外阴郁天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窗外，一滴沉重冰冷的雨珠，终于不堪重负，从灰蒙蒙的天空坠落，“啪嗒”一声，砸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道蜿蜒扭曲的水痕，像一道无声的、冰冷的泪痕。